教訓啊,這是血淚的教訓。
弘治皇帝為之痛心疾首,畢竟,一旦銀子找不回來,后果實在太嚴重了。
誰能想到,這背后的風險,竟會如此之大呢。
不只是損失銀子的事,差點就引起民生動蕩。
弘治皇帝沉著臉,命人將那陳政押了上來。
在百官的矚目之下,陳政入殿。
他已是衣衫襤褸,蓬頭垢面,雖是色目人的樣子,可細細看來,卻發現這個人,并不像有什么過人之處,可就這么一個普通人,卻將滿朝公卿和萬千百姓,耍弄得團團轉。
弘治皇帝的心沉下去,他倒是更希望陳政有一個英偉而睿智的樣子,能騙到朕的人,怎么能是這么一個平庸之輩呢。
可偏偏,事實如此。
陳政此時已是磕頭如搗蒜,一味求饒。
弘治皇帝定定的看著陳政,冷然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賊子也有今日?”
陳政帶著凄慘之色道:“當初……當初……罪人便知有問題,倘使立即脫身,也不是沒有脫身的可能。”
陳政的話有些令人意外,弘治皇帝驚詫。
只見陳政老淚縱橫:“罪人以貪欲而誘騙天下人,可最終自己也因貪欲而自投羅網。罪人雖覺得有些不對,可為了這暴利,卻不得不繼續逗留,這……正是罪人今日取死之處。”
百官們聽在耳里,俱都沉默了。
這話太扎心了……
當初大家紛紛投入進如意錢莊,不正因為這貪欲嗎?
陳政明明察覺到了危險,卻還抱有期望,拼了命也要將銀子取兌出來,這又何嘗不是欲壑難填呢?
弘治皇帝心里咯噔一下。
他回首過往,現在猛地清醒起來,朕,不也是如此嗎?
弘治皇帝嘆了口氣:“若以罪而論,朕與諸卿何嘗無罪,人犯了貪心,哪怕明知其中有諸多不合理之處,卻依然奮不顧身,這不但是此次的教誨,當要引以為戒,以后也當三省吾身。”
被人耍弄了,又損失了那么多銀子,弘治皇帝本是恨不得將陳政千刀萬剮,現在卻突然沒了心思。
神色淡淡,只一揮手,弘治皇帝命人將陳政押下去,責令三司會審,明正典刑。
見過了陳政,弘治皇帝的心情反而平復了許多,而后目光落在了王不仕的身上,眼中的欣賞之色越來深厚,道:“王卿家掙有萬貫家財,卻沒有因這萬貫家財而蒙蔽了心智,此番又立有大功,諸卿以為,當如何賞賜?”
百官們亦是禁不住暗暗看著王不仕。
王不仕的面上則是平靜得可怕,似乎毫無所動。
這個人,真的很讓人羨慕啊。
不但富可敵國,就因為跟著方繼藩查一個案子,便立了大功,可謂是名利兩得了。
王不仕搖頭道:“陛下,臣些許功勞,陛下若有厚賜,臣不敢受。”
他頓了頓,本來所有人都以為,王不仕不過是謙虛之詞,卻聽王不仕道:“臣此前不過是個書生意氣的翰林,哪里曉得什么經國興家之道,自從讀了劉先生的國富等巨著,方才開竅,劉先生雖非臣授業恩師,可臣這些投資理家的學問,卻統統是從他身上學得。”
王不仕而后嘆了口氣,帶著幾分感觸道:“可若只讀書,是萬萬不夠的,須知國富論一切都建立在一個秩序良好的商業環境之下,若只有書中所學,卻無工商的興旺,臣即為巧婦,也是無米下炊。因而臣不過是依附于新政之下的皮毛而已,僥幸得了些許家財,不值一提,可飲水思源,其根本,還在于方家門下歐陽部堂首開新政以及劉文善先生的恢弘巨著,此次查辦欽案,更是齊國公出力最多,臣唯一值得稱道之處,也不過是略盡了綿薄之力,拿出了些許銀子出來而已,若只因如此,陛下便予厚賜,臣……受之有愧。”
前頭對于歐陽志和劉文善的吹捧,大家自動略過。
可后頭那一句,不過略盡綿薄之力,拿出了些許銀子出來而已……而已,卻聽著,讓人覺得心里堵得慌。
有比這更扎心的嗎?
五百萬兩銀子啊,是些許錢財?
退贓還要虧兩百萬兩呢,這……才綿薄之力?
這是人說的話嗎?
弘治皇帝默然,眼中目光幽幽,不知在想著什么。
此時,方繼藩卻道:“陛下,臣以為理當眾賞,所謂千金買骨,若是王不仕拿出了五百萬兩銀子,協助查辦欽案,尚且不賞,自此之后,還有誰敢為朝廷效命呢,請陛下明查。”
弘治皇帝眼中頓時亮了幾分,心里篤定起來,頷首點頭道:“禮部議定賞賜吧。”
弘治皇帝說罷,看向了禮部尚書張升一眼。
張升立馬叩首道:“臣遵旨。”
弘治皇帝隨即又道:“至于齊國公的功勞,也要議一議,明日報到朕這里來。”
“遵旨。”
弘治皇帝交代過了,看了方繼藩一眼:“退贓之事,還是方卿家和王卿家來,定要秉公而行。”
眾臣告退。
方繼藩隨著人流走出大殿,他的弟子歐陽志和王不仕便跟在他的身后,亦步亦趨。
歐陽志低著頭,不發一言,猛地,他抬首起來,方才想到,好像自己又被人夸獎了。
方繼藩看了一眼自己這個木訥的弟子,不禁感慨,很心疼他,拍拍他的肩道:“近來吏部如何?”
歐陽志想了想:“尚可。”
歐陽志在外人眼里,是個油鹽不進的人,反正無論怎么夸他,他都是一臉面無表情的樣子,以至于吏部上下,人人都明白,歐陽部堂不喜溜須拍馬。
可在方繼藩看來,自己這個首席大弟子,只是反應有點慢而已。
反應慢點好,慢有慢的好處。
他既然說了尚可,方繼藩也沒什么說辭了。
走了老半天,方繼藩忍不住又駐足:“最近是不是有什么難處?”
歐陽志想了想,搖頭:“沒有。”
“噢。”方繼藩點頭,繼續前行。
前行了數十步,方繼藩終于忍不住了,又駐足:“你說實話,誰欺負了你?”
歐陽志沉默了片刻:“恩師,沒有人欺負學生。”
方繼藩便忍不住齜牙:“既如此,你吏部尚書退朝之后,不往崇文門去,跟我來午門做什么?”
宮里有許多的城門,比如弘治皇帝出入s的,是大明門,外朝覲見,則為午門,而一般若是當值的大臣覲見,因為崇文門最靠近各個部堂和官署,因而,都是自崇文門出入。
歐陽志一直尾隨著方繼藩,方繼藩便想著他有話要說,是不是受了人欺負,受了委屈,本以為歐陽志的靦腆的人,所以難以啟齒,方繼藩給他很多機會,就想讓他說出來。
誰知道,這狗一樣的東西,啥事沒有,那跟來做什么?
浪費他作為恩師的關懷心嗎
歐陽志這才抬頭看了看,不禁一拍額頭,一臉驚訝的道:“哎呀,恩師,學生萬死,學生光顧著跟著恩師,忘了該走崇文門了。”
“學生告辭。”
歐陽志似乎怕被方繼藩責備,面上露出羞愧難當的樣子。
方繼藩那口邊狗一樣的東西,面對這么個門生,終究是沒有出口,換上了笑容:“去吧。”
說起來,他最心疼的,就是歐陽志的,歐陽志平時寡言少語,可叫他做什么,他總是不折不扣的執行,人是群居動物,每一個人都會被身邊的人所影響,只要是人,就會有自己的小心思,唯獨歐陽志,心無雜念,也絕不會被周遭的人所影響,這他娘的,就是一個人才啊。
退贓的事,進行的很快。
銀子如數押解過來。
而后命所有受害者,統統拿了當初投入進如意錢莊的單據進行登記。
如意錢莊這里,也已查抄到了賬簿,一筆筆的賬進行比對,都是由算學院的生員抽調來的。
緊接著,開始將贓款進行發放,先從最小額的開始。
百姓們得知可以退贓,一下子安靜了,且西山錢莊在各處也都承辦起了退贓的業務,這贓退得極快。
不出意外的是,王不仕又發財了。
百姓們的投資渠道并不多。
如意錢莊曾吸入了大量的資金。
現在這些資金統統退還回來,人們的手里又有了閑錢,一琢磨……也就是股市,雖也有漲跌,可畢竟……還是可信的。
在如意錢莊案發之后,引發了股價的下跌之后,退贓的消息傳出第二日,便開始上漲。
這批受害之人,有了如意錢莊的教訓,哪怕是拿著銀子進入了股市,也大多顯得穩妥了許多,不敢投入大起大落的新股,而是尋覓那些較為穩妥的股票投資。
恰恰……
王不仕所投資的,就是這些較為穩妥的股票,且還是長期持有。
在所有人一臉同情的看著王不仕,覺得王不仕做了冤大頭,勸慰王不仕的時候。
王不仕照舊摘下了墨鏡,口里哈著氣,而后取出絲帕來擦拭著墨鏡,卻云淡風輕的道:“無妨,多虧了退贓,老夫所持的股票,又掙了三五百萬兩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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