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舉人感覺自己的腦子要炸了。
他的家距離港口很近。
因而,一路狂奔。
等到了港口處,不必辨別,便可看到前方有一處碼頭人山人海。
這一刻……他突然熱淚盈眶。
沿途上,他居然看到了不少的讀書人。
這些讀書人,曾是他舊有的同窗,亦或是曾有過幾面之緣的。
可在這個時候,李舉人來不及打招呼。
他一路氣喘吁吁,心里卻還是有幾分不可置信的樣子。
等他上氣不接下氣,終于抵達了人潮處時,便拼命的推擠上去。
附近來的有商賈,有聞訊而來的地方文武官員,有官兵,居然嘈雜一片。
有人大叫道:“都讓讓,都讓讓,要謹防宵小之徒,之前有人要謀害齊國公,誰曉得這里會不會混進來刺客。”
于是乎,那些人更是朝里擠。
怕了,真的怕了啊。
若是再來謀刺一下,就真的完了。
齊國公真的在此處……
李舉人在人墻之外,更是急迫了,拼了命的朝里頭鉆,好不容易鉆了進去,果然……看到一青年人,前呼后擁的,護衛和文武官員作陪。
這青年人只背著手,頤指氣使的模樣,猶如凱旋而歸的將軍,口里客氣道:“我可想死諸位啦。”
聽聽這話……這人不是有病嗎?
可是……這就沒錯了。
齊國公不就是他NIANG的有腦疾?
竟真是齊國公……
是他!
李舉人這一刻,心里激動不已,滾燙的淚水,自眼角滑落下來,他腦海里一片空白,看著那俊秀的年輕人,看著他指指點點春風得意的模樣,李舉人感覺自己的身子都要酥了。
他的身體混在人群之中,猶如波濤中身不由己的扁舟。
下一刻,內心深處的一股火焰,猛地躥起。
隨后,李舉人瘋了似的朝著方繼藩的方向,撥開了人群。
趁著護衛們的空隙,猛地沖上了前。
方繼藩有點發懵……
還來?
不過很快,方繼藩氣定神閑了,他心知這電光火石的一剎那,自己的身后,有王守仁守護。
眼前這個讀書人,顯然沒有取出什么兇器,只是一把沖到了方繼藩的面前,就在王守仁出手即將如電一般捏住他的脖子時……
肆虐的淚水,卻自這李舉人的眼里流出來,他抱住了方繼藩,滔滔大哭道:“齊國公……齊國公,你竟還活著,老天爺,它有眼啊……”
王守仁的手,在空中僵了一下,而后收了回去,只是依舊表現得極警惕。
李舉人依舊慟哭道:“學生……學生是無一日不盼著您起死回生啊……我……我……學生……齊國公你是有所不知啊,自打這噩耗傳來,學生的日子,沒法過啦,家人去買米,人家不肯賣,差役們突然登門,個個兇神惡煞的。學生一子一女,女兒的親事,也被人退了。兒子在外頭,被人打了……被打得面目全非哪。齊國公倘若不回來,學生就沒法兒活了,一家老小,真不如死了干凈。外間都在說,是學生這樣的讀書人對齊國公不利,可是冤有頭債有主,與學生這樣本分的讀書人有什么瓜葛和牽連……齊國公啊齊國公,您現在回來,學生才有活路,您……”
他是動了真情,哭的死去活來,抱著方繼藩,死死不肯松開。
其余之人聽了,俱都默然起來。
這些天津衛的父母官,大多都是唐寅的門生故吏,齊國公一死,他們便前途未卜起來,有哪一個心里不焦灼呢?
至于來此的商賈,現在萬物齊跌,不少人直接破產,哪怕是還在支撐著的,也是搖搖欲墜,今日不知明日事。
尋常的百姓,又何嘗沒有受到波及呢!
因而……有人帶了頭,眾人竟都是嗚嗚的哭起來,士農工商,竟都在此,個個泣不成聲。
居然……回來了。
大家有救啦。
站在此的人,無論是什么樣的身份,可終究都是血肉之軀,凡夫俗子,就算平日口里說的再如何高尚,終究是脫不開衣食住行,脫不開父母妻兒,這些日子,哪一個不是在驚惶不安中度過呢,甚至有多少人,因此遇害。
趨利避害,乃是人的本能,現如今……方繼藩一回來,卻令所有人有一種劫后余生的感覺。
不是方繼藩死而復生,而是大家伙兒劫后余生啊。
方繼藩掰開李舉人的手,后退一步,一臉嫌棄的大叫道:“你的鼻涕粘在我的臉上了,滾開,狗東西!”
方繼藩歷來就是這般嫉惡如仇,如此的耿直。
李舉人聽罷,非但不怒,卻是臉帶慚愧之色,泣不成聲的拜倒在地道:“學生萬死。”
眾人聽到滾開二字,心里又歡喜起來。
早就傳聞齊國公性子耿直,絕不遮掩,這樣的真性情,從古至今,世間少有,其實很多人是沒見過方繼藩的,只是聽大家說他是,又見文武官員作陪,這才將信將疑。
可現在……有了這滾開二字,就好像心里的大石落地,那種自內心深處涌出來的喜悅和欣慰,頓時使他們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都歡欣起來,就好像過年一樣。
方繼藩的心情卻不大好了,連忙取了帕子,擦拭身上的拙物,一面怒罵道:“瞎了眼的狗東西,我這衣衫,名貴的很,你賠得起嗎?是不是非要逼的我生氣才好,我脾氣已經好很多了……”
身后,王守仁的視線在周圍掃了一眼,擔心的道:“恩師,這里的人越聚越多,恩師……我們還是立即回京為好。”
方繼藩點頭,但想了想,見許多人還在感動之中,立即輕聲道:“伯安,有一件天大的事,事涉到了萬民的福祉,關系著無數貧苦百姓的出路,非要你去辦才成。”
王守仁一愣,不解的看著方繼藩。
恩師就是大手筆,隨口一句,就是蒼生社稷。
“請恩師教誨。”
方繼藩慎重的道:“你趕緊的,先騎快馬,速速趕往京師,當然,不可讓任何人都知道,尤其是不能讓朝廷知道,你到了京師,先尋王金元,只告訴他一件事,為師很快就回來,他會知道怎么做的。”
王守仁又是一愣:“恩師,這……”
方繼藩嘆口氣,幽幽的道:“這天底下,這么多為富不仁的狗賊,他們占據著財富,貪婪無度,有了一,就想著二,得隴望蜀,卻殊不知,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這些財富在這群狗東西身上,這是暴殄天物啊。好啦,時間來不及了,你趕緊的去,為師隨后就到。咱們都快馬加鞭,可是……你得比為師快馬加鞭還要快,這沿途不可歇息,不得下馬,你騎術最好,為師也最看重你,這才將如此重任交到你的身上,好啦,不要再啰嗦了,快去吧,到時,你會明白為師的良苦用心的。”
王守仁每日思考,并不傻,他隱隱的猜測出了點兒什么來。
因而,他看著恩師焦灼萬分的樣子,竟是無言以對。
可師命如山,王守仁再無猶豫,朝方繼藩作揖道:“恩師保重。”
方繼藩豪爽的道:“放心,為師有七八百水兵保護呢。”
于是王守仁毅然決然的轉身,很快就消失在了人潮之中。
此時……絕大多數人只是隱隱聽到了消息。
可事實上,親眼見方繼藩活蹦亂跳的人不多,就算是見著了,心里也在萬千的感觸之中。
而至于那些沒有親見的,其實……肯相信方繼藩死而復生的人卻也實在不多。
畢竟,這么多日子以來,流言蜚語滿天飛。各種都是齊國公復活,或是齊國公沒死,又或者有人看到齊國公進了神仙廟里,成仙了。
這市井坊間,什么流言蜚語都有。
因而……天津衛里雖到處都在傳死而復生的事,可事實上,相信的人實在不多。
方繼藩也不愿在此逗留,很快就上了馬車,命人快馬加鞭,朝京師趕去。
京里,眼看著即將到達方繼藩的四七。
所謂的四七,便是以七日為單位,有頭七、二七、三七、四七、五七直至七七四十九日的七七之分。
頭七時,弘治皇帝親往祭奠,命人念誦了祭文,嗚呼哀哉,以至弘治皇帝當時也是泣不成聲,尤其是想到,方繼藩尸骨無存,想到方繼藩平日的音容笑貌,又覺愧對自己的女兒,竟是生出了自責之心。
是啊,若非是自己采納了方繼藩的廢除八股,何來這一場災禍。
方繼藩這完全是為了大明的江山社稷啊。
如此忠臣,竟是慘死于賊子之手,世上還有什么比這更令人惋惜和悲痛的事嗎?
因而,頭七之后,弘治皇帝又大病了一場,到了四七,身子好了一些,又下了旨,前往祭奠。
蕭敬對此,覺得極詫異,忙是苦勸:“陛下已是去過了,何故又再去?陛下的龍體要緊啊……”
弘治皇帝整個人顯得無精打采,他已罷朝許多日了,淡淡道:“朕最遺憾的事,是繼藩尸骨無存。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方家數代單傳,好不容易到了他這里,才勉強開枝散葉,誰曉得……竟是英年早故,此上天不仁啊,朕每念及此,便悲不自勝,朕不知道,這冥冥之中,方繼藩若是有靈,是否在那靈堂里,朕終究還是想趁著這些日子,多去看看,若他在,能看著朕,朕這一些舟車勞苦,又算的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