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在場的士紳,個個戰戰兢兢,惶恐不安。
只是此時,無論他們心里想什么,已經不緊要了。
以往這些人,無論是對知識,對土地,都是壟斷的。
正是因為壟斷,所以他們在地方上,方才有著極深的影響力。
皇帝與士大夫治天下,便源于此。
可現在在朝廷眼里,他們不過是一群窮鬼而已,西山書院也培養出了一批讀書人,隨時可以將他們取而代之。
至于土地的壟斷,這世上還有人的土地比西山錢莊所壟斷的土地更多?
這天下的兵馬、土地、錢糧,都操之朝廷之手,想鬧事,這是瘋了。
真敢鬧,不還有奧斯曼和黃金洲嗎?畢竟這個時代,太平洋是沒有加蓋的。
方繼藩懶得和他們繼續糾纏,隨即道:“今兒就說到此吧,該說的我都說了,大家心里要有所準備,這地,你們賣與不賣,都沒什么緊要,畢竟買賣不成仁義在,我方繼藩是個極開明的人。”
“噢,對了,還有一事。”方繼藩樂呵呵的看著他們。
眾士紳現在心里五味雜陳,已有些六神無主了。
都到了這個地步,還能說啥?
方繼藩繼續道:“聽說你們湊在一起,想要營救那個劉輝文?”
“沒……沒有的事。”眾人顯然都有著強烈的求生欲,連忙搖頭否認道:“我等……不過是聚在一起喝點兒水酒,齊國公……我等絕無此意啊。”
方繼藩吁了口氣,道:“想救就救嘛,有什么不好說的,這劉輝文雖是派刺客刺殺我,可現在想來,他也算是勞苦功高,是個令人佩服的人啊,天下的儒生,倘若當真都有他的行動力,我大明朝,何愁不興。無奈何,這滿天下說仁義道德的人太多,操刀子殺人的人太少,這太平世道能長久嗎?天下的安定是殺出來的,靠爾等之口,有何用?”
“聽說,他的兒子,現在也心急的不得了?哎……我乃圣人的嫡傳弟子,這孝義乃是圣人他老人家,最是推崇的。我看這小子很有前途,該給他頒一個獎才是。你們該去劉家的,就去劉家。不要緊,我不會見怪。”
眾人:“……”
方繼藩最后很干脆的道:“好了,統統給我滾!”
這一個滾字,仿佛有了魔力。
瞬間功夫,士紳們跑了個干凈。
便連那醒過來繼續忍受疼痛的王世勛,竟也格外的賣力,匍匐在地,雙手撐著身體,不斷的挪動,每挪一步,便疼的唧唧哼哼,到了門檻處,翻不過去,看著遠處那早已散盡的士紳們的背影,他不知是因為疼痛還是心急如火,額上黃豆大的冷汗冒出來。
方繼藩不忍心,朝虎子道:“送去西山醫學院吧,怪可憐的,我看他這腿是廢了,將腿截了吧,哎……我最看不得這等慘景,一看便心疼的厲害。”
他嘆了口氣道:“要讓蘇月親自來治,這費用,我方繼藩包啦,讓他好好在醫學院里歇養幾日吧,自然,這個事不要大張旗鼓的去說。日行一善,乃是本少爺的座右銘,不過區區一些醫藥費用而已,不值得大張旗鼓的去嚷嚷,我們做善事的,又不是耍猴戲,生恐不為人知。”
虎子覺得自己的腦子有點轉不過彎。
可細細一想。
少爺好像說的沒啥毛病啊,倘若這王世勛失去的一條腿,不是因為少爺的那一槍,那就更加沒有毛病了。
眾士紳驚魂未定的走出來,回過頭一看,才想起拉下了王世勛。
可現在這位清河王老爺子,似乎也沒人顧得上了。
也不知他現在是死是活,不過……,不管啦。
可隨即想到即將到來的大變,無數人心里禁不住哀嚎。
能成為士紳的,哪一個不是歷經了許多代人的積淀,憑借著賴以為生的土地,世世代代的享受著富貴。
可現在……這些土地,即將要成為燙手山芋,這……這如何對得起自己的祖宗啊。
有人不忿,很想咒罵一番。
可認真的左右張望,雖然沒見著有沒有方繼藩的人,可這罵人的話,還是不敢出口。
瞧著那方繼藩兇神惡煞的樣子,一副完全將自己吃的死死的,有一種你們放馬過來,造反,刺殺,你們隨便挑一樣的跋扈狀,就讓人一丁點脾氣都沒有。
這若是還讓他聽到了什么,誰曉得自己的下場,會不會比王老爺子更好?
罵又不敢罵,心里只好憋著。
老半天竟是說不出點什么來。
至于接下來何去何從,更是不知,要不要回劉家?
就在此時,突然有人道:“方才何故齊國公對劉家的人,贊譽有加?”
這突如其來的一問,竟一下子,讓所有人重新沉默了。
對呀。
先是齊國公為劉輝文脫罪,請求三司會審,這明顯就有為劉輝文開脫的意思。
現在又對劉家贊不絕口。
這劉輝文,是行刺他方繼藩啊。
若是再往深里想。
自打方繼藩遇刺,陛下立即廢除了八股,而后又廢除了天下讀書人的功名。緊接其后,士紳們的土地價值暴跌,許多宅邸都作為抵押,被西山錢莊收回,而后……又是瘋狂的收購土地,一轉過頭,他方繼藩又活了。
這死了……就已經坑苦了大家。
現在活了,又狠狠的坑了一次。
誰也禁不住這樣的折騰啊。
可越想……大家越覺得不是滋味。
有人猛地道:“莫不是……這一切都是串通好了的吧。”
許多人身軀一震。
讀過書的人,和普通的小民是不同的。
因為讀過書,所以心思比較深,心思比較深的人,也往往揣測別人心思就更深了。
方繼藩這狗東西,喪盡天良,什么事做不出來?
自打劉輝文刺殺了方繼藩之后,最大的受益者,就是他方繼藩,而受害最大的呢?
這樣一想,有人竟是禁不住身軀顫抖起來。
倘若這是一個陰謀……那么……這實在太可怕了。
這是把人往死里坑哪。
那劉輝文十之八九,就是和方繼藩這狗東西是一伙的。
“畜生!”有人已禁不住氣得跺腳。
“我說為何前腳這邊傳出廢除八股的風聲傳出來,后腳,方繼藩就遇刺了呢,現在細細想來,這根本就是方繼藩挾死逼迫宮中下定決心的戲碼。此后種種布置,也大抵差不多,否則,雇傭的那些刺客放火,好死不死,他方繼藩偏就不在那府里?”
“細思恐極,細思恐極啊。”
“現在當如何?”
人們議論紛紛。
一下子,士紳們炸了。
有人齜牙裂目。
現在大家都要家破人亡了,這么大一口鍋,總要有人背吧。
惹不起方繼藩,還惹不起劉家?
“這是為虎作倀,偏生我等竟還信了他們的鬼話,差一點被他們利用。”
“不可以放過劉家。”
“這……這……這又如何,他劉家人不過是苦肉計,背后有方繼藩撐腰。”
“這劉家,乃是欽犯,無論誰撐腰,欽犯就是欽犯……”
這么一聽……
許多人打起了精神。
現在大家的憤怒已經侵占了他們的全身,于是
“走,去劉家……”
“同去,同去……”
在劉府里……
劉歉意心里還惴惴不安。
好不容易請來的賓客,突然散了個干凈,聽說都去西山了。
卻真不知到底是什么緣故。
他心里想著劉家的危亡,坐立不安,食不甘味,可現在,卻又不能做什么,一時之間,竟是有些急了。
卻在此時,門子匆匆而來:“少爺,少爺,賓客們回來了,又回來了。”
劉歉意聽罷,頓時打起了精神,喜滋滋的道:“諸叔伯,果然不曾負我,真是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都全靠家父這些年結的好善緣啊。”
他抖擻精神,匆匆前去中門迎接。
剛到了中門,便見烏壓壓的人在外頭水泄不通!
劉歉意喜滋滋的走到中門,剛要行禮……
一見劉歉意出來,這巨大的人流,便如開閘的洪峰,瞬間將他席卷,數不清的聲音道:“劉賊刺殺駙馬,此萬死之罪,此等欽犯,還留著做什么,齊國公要留著他,我等也和他不共戴天。”
這般一嚷嚷,仿佛一切都有了合法性。
劉歉意便淹沒在人潮之中,不久便傳來了哀嚎。
憤怒的人侵門踏戶,燒殺劫掠……
等到順天府的人匆匆而來,這劉府已是一片狼藉。
都頭還未開口詢問,便有劉家一人一瘸一拐的來了:“殺……殺人啦……我家少爺,被人生生打死了……他們窮兇極惡,數百上千人……官人,請為小民們做主啊。”
這都頭本是看到劉家突然變成這樣就很吃驚,現在聽了這番話,直接一臉發懵,看著身后的差役,一時竟是不知如何處置:“兇徒是何人,可看清了嗎?”
“都認識……認識不少……”
這都頭便道:“很好,來人,將這狗東西鎖了,帶回去細細盤問,此人肯定通了賊人,否則,豈會一個個都認得?”
“都頭明鑒啊。”差役們聽罷,紛紛覺得有理,蜂擁而上,即行鎖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