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了利息,本金還是要還的。
這等于是給這些士紳一些優待。
當然……這些士紳們依舊還欠著西山錢莊的銀子,可至少……可以緩一口氣。
這自然是恩典。
可弘治皇帝要求他們以田易田,同樣一畝江南的地,置換呂宋的田地,這對于士紳們而言,就無法接受了。
那周堂生:“……”
他覺得自己要昏厥過去。
去……去呂宋?
我的天啊,自己的祖宗們,可都在這兒啊,這不等于是充軍發配嗎?
可方繼藩卻笑吟吟的看著周堂生道:“恭喜,恭喜,陛下鴻恩浩蕩,賜下甘霖,你們還不快謝恩?”
方繼藩一席話,猶如晴天霹靂,令周堂生驟然間臉色大變。
他立即就明白了方繼藩的言外之意。
這已是恩典了,包括了免去他們的貸款,包括了準許他們將土地置換去呂宋。恩典是如此,那么沒有恩典……又是如何呢?
再往深里去想,倘是陛下來的不是恩典,而是雷霆之怒,那么……
周堂生猛的打了個顫,可……
他大哭,拜倒在地道:“陛下,陛下啊……臣列祖列宗都生于斯,葬于斯,宗祠在此,實不敢遷居,還請陛下……”
弘治皇帝一副氣定神閑之態,他漸漸已經開始掌握節奏了:“你可將列祖列宗都遷往呂宋嘛。若是人手不夠,朕可以幫你。”
周堂生和其他諸生聽到此處,心里一句臥槽……怎么的,還要挖我們祖墳?
可心里瞬間閃過的憤怒,隨即又煙消云散。
因為他們想到了下一個問題,挖你祖墳又如何,哪怕是挫骨揚灰又如何?
他臉色慘然,今日不遷居,不知是什么后果……偏偏……皇帝卻還是沒有將他們置之死地,畢竟……還是給他們留了一條后路的,至少還可去呂宋,在那里,雖不知什么光景,可至少……還有田地,還能過日子!
尋常的百姓,若是遭了無妄之災,便要餓肚子,活不下去了,就要反。
可士紳不一樣,他們家大業大,他們憑什么反?
此時,弘治皇帝又道:“呂宋田地與江南田地的丈量,需加緊一些,依著朕看,先將人送去呂宋吧,讓他們先熟悉一下環境,否則一無所知,將來如何經營家業?自然……諸紳的家眷諸多,水師這里自是要鼎力協助,還好呂宋不遠,想來也不會有什么大礙,都能平平安安,這是最好不過的。”
弘治皇帝面上露出了溫和之色。
他只求目的。
只要目的達到,弘治皇帝本就是溫良的秉性,自然也就一切好說了。
他透出淡淡的笑容,繼續道:“沿途的花銷,動用朕的內帑吧,他們舉家遷徙,料來也是不易,還需下旨,他們初來乍到,等到了呂宋之后,呂宋總兵官徐鵬舉,需好生將他們安置,呂宋可能不太平,需加派人手,嚴加看護。”
弘治皇帝雖是吩咐了不少安排,可周堂生人等,此刻卻是萬念俱焚了。
方繼藩一一記下,忍不住插嘴:“陛下宅心仁厚,仁義無雙,諸紳對陛下,想來定是感激涕零,哪怕他們將來去了呂宋,也知陛下心里掛念著他們哪。”
弘治皇帝便微笑道:“都是朕的子民,不分彼此,朕豈能厚此薄彼,何況讓他們去呂宋,其一,這呂宋確實是不可多得的魚米之鄉。這其二,也是為了我大明的百年基業。這是利國利民之舉,噢,繼藩,這江南諸紳的黃冊,何在?”
方繼藩打起精神:“陛下,你說巧不巧,兒臣恰好帶在身上。”
周堂生:“……”
周堂生本還覺得,應該在此時努力的掙扎一番,至少該痛哭流涕的曉以利害,或是求饒一番,總該再爭取一下吧。
可聽到這一句你說巧不巧,讀過書的他,便明白,一切都完了。
這決定……早是算計好了的。
方繼藩朝身后一人使了個眼色,那人會意,不多時,居然便抱著一大沓的黃冊來了。
這黃冊,乃是官府對士紳百姓們的造冊情況,說穿了,相當于戶口。
這么一大沓的黃冊送到弘治皇帝的面前。
可紙張,卻是簇新的。
很明顯,這不像是存在地方衙門里堆積如山的故紙堆里尋來,這壓根是重新調查出來的黃冊。
卻見弘治皇帝看向周堂生:“你叫什么?”
周堂生結結巴巴的道:“小民周堂生……”
弘治皇帝看向方繼藩:“周堂生……有嗎?”
方繼藩目光炯炯的道:“這真是撞了大運,說出來,兒臣自己都不相信,兒臣還真記得有一個叫周堂生的,陛下……兒臣尋一尋……”
他熟稔的按著周的第一個讀音,迅速的翻出一小疊的黃冊,很快,便翻出一張大紙來,這大紙里密密麻麻……交在弘治皇帝手上,弘治皇帝張開,徐徐道:“南直隸寧國府宣城縣周氏,世代為官,書香門第,宋大夫周巖之后……戶下丁七十九人,二百一十又七口……”
周堂生只聽得戰栗,其他諸紳更是惶恐不已。
這丁代表的是服徭役的數量,一般是指成年的男子,而口則代表家中具體的人口。
周堂生因為是大族,所以沒有分家,人口眾多,可以往的黃冊之中,周家只算是一戶,而如今……這一家老小,一個個的,似乎都被人點算的清清楚楚。
何時點算的?怎么點算的?
這不聽還好,聽了,周堂生內心竟是恐懼起來。
他心里驚懼,瑟瑟發抖,卻聽弘治皇帝繼續念下去,家里多少頭豬,多少頭牛,又有宅邸多少畝,家中曾出過幾個有功名的子弟……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弘治皇帝念畢,忍不住贊許的看了方繼藩一眼,說實話,別的事,方繼藩總是懶洋洋的,唯獨這樣的事,他干勁足得很,當然,內閣的統計司,也可謂是功不可沒。
弘治皇帝將周家的黃冊擱下,抬頭看著周堂生道:“周卿家,這沒有錯吧,若是有錯漏,可以指摘出來。”
破天荒的,弘治皇帝不再以爾相稱,而是改為了卿家。
可周堂生一丁點都不覺得舒坦,反是魂不附體,嚇得匍匐在地,戰戰兢兢的道:“沒……沒有錯,一頭牛都不曾少。”
其他的士紳盡都駭然,他們不安的看著那案頭上,一沓沓的黃冊……想來……有周堂生,肯定也是少不了他們的了。
弘治皇帝道:“這樣便好,照著黃冊遷徙,卿家以為如何,還有沒有什么要說的?”
周堂生臉色蠟黃,努力的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沒……沒有了,吾皇圣明……”
弘治皇帝自然是看出周堂生眼底的復雜眼色,他卻是笑了,道:“卿終究是朕的子民,此去呂宋,不必有什么后顧之憂。”
一干士紳和讀書人,在弘治皇帝的一番安慰之下,紛紛告退。
許多人出來時,竟都覺得腿軟。
不少人面如死灰,若是以往,遇到此等不平之事,少不得要湊一起議論幾句,可周堂生和所有士紳一樣,他們警惕的左右四顧,卻絕沒有任何和人湊熱鬧議論的心思,而是低著頭,竟是不敢發出聲息一般,連走路都變得躡手躡腳起來,迅速的消失在了人海。
此時,弘治皇帝愜意的坐在了魏國公府。
幾個婢女上前,替弘治皇帝剝著螃蟹。
這上好的螃蟹,肥美無比,都是自蒸籠里新出來的,下頭是一小碟的姜醋,還有一盤菊花葉兒桂花蕊熏的綠豆面子。
就這般好似家常的吃食,卻令弘治皇帝食指大動。
他見婢女剝著蟹肉,便道:“朕親自來,你們不必伺候。”
婢女們也是緊張,忙告退。
方繼藩坐在對面,早已愉快的搖下蟹腳,很沒吃相的咔吧咔吧咬碎了殼,吃了蟹肉,再將殼吐出來。
弘治皇帝學著方才婢女的樣子,卻斯斯文文的剝殼。
這江南的螃蟹,最有滋味的便是那蟹黃,弘治皇帝覺得雖是清淡,卻又有不同的滋味。
不久,那朱氏便微微顫顫的親取了銀壺來,遠遠便可聞到酒香,朱氏道:“陛下,吃蟹不可不喝酒,公府里便曾自釀了一些女兒紅,臣妾將其溫熱了,陛下可嘗嘗。”
弘治皇帝頷首,將掰了個滿黃的螃蟹托在手上,吃了蟹黃,頓時高興起來:“尚膳監真是該罰,這么多山珍海味,竟不如一蟹。”
說著,弘治皇帝對朱氏道:“朕自管吃,你不必親自伺候。”
朱氏行了禮,卻是堆笑,方繼藩總覺得這朱氏厲害的很,古人們溜須拍馬的功夫,真是博大精深,足不出戶的老夫人,本是碰瓷的大好年華,居然還能鉆研這個,可見古人的智慧,切切不可小看。
弘治皇帝吃干凈了蟹殼里的蟹黃,方又擺出了威嚴:“繼藩,這些士紳們,是否會義憤填膺,還想要圖謀不軌。”
這也正是弘治皇帝所憂慮的。
“陛下……”方繼藩道:“陛下,兒臣用人頭擔保,他們斷然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