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這個丫頭,小臉被寒風凍得青紫,說話都是哆哆嗦嗦的,她仰著小臉蛋,一副我見猶憐的樣子。
弘治皇帝站在黑暗之中,舉目看去,眼前的黑暗,更不知有多少的人。
他們顯得過分的安靜和順從,就好似,和弘治皇帝在紫金山里所遇的那些盜伐,盜獵的百姓,全然不同。
可明明,他們都是同樣的百姓啊。
弘治皇帝取了自己身上批的皮裘,俯下身,裹在這小丫頭的身上。
這皮裘厚重寬大,小丫頭裹著,猶如小貓一樣。
皮裘的里襯里,還有在馬車里暖呵呵的余溫,小丫頭凍僵的身子,就如冰山一般在消融,她呵了一口白氣,膽子便大了一些。
弘治皇帝笑了:“你叫什么名字?”
小丫頭想了想:“我阿爺叫我野丫頭。”
弘治皇帝:“……”
方繼藩站在一旁,面帶笑容,雖然感覺自己的智商被一個小丫頭按在地上摩擦,可這似乎沒什么打緊,誰都有是孩子的時候,比如說自己……
弘治皇帝便道:“你家里租了幾畝地?”
“八畝。”小丫頭道:“我爹娘高興壞了,說是可以租種十年,十年之后只要肯,還可續租,我爹和我阿爺前幾日,每日早出晚歸,清早便起來,去給地挖溝渠引水,將地好好的翻一翻,還要燒一些草灰,等來年的時候,就種稻子,稻子生出來,便是白米,白米烹出來,可香了,以后每日都有米飯吃,便再也不會挨餓了,阿爺說,他是趕上了好時候,就算是明兒死了,想到兒孫們有地種,餓不著,便也能瞑目了。”
弘治皇帝吸了口氣。
他早已知道,白米飯,對于他的子民而言,有著致命的吸引力。
當初他登基,一直到弘治十二年間,每日殫精竭慮,不可謂不勤政,可當時的天下,尋常的百姓,莫說是白米,便是黃米的粥水,一年到頭,也未必能都吃的上,許多人家,不過是飽半年,餓半年。
可這白米,還能做成飯,幾乎就是尋常人家,最奢侈的食物了,看著這丫頭,滿眼憧憬的樣子,弘治皇帝雖在寒風里,身上的皮裘脫了去,給了這丫頭,身上有些冷,心里卻是暖呵呵的。
他道:”是啊,好田可以種稻子,這里的地好,種出來的白米,可以吃。若是劣一些的山田,可以種紅薯,可以種珍珠米,種好了,也就有雜糧吃了,你除了白米,還愛吃什么?“
小丫頭想了想,搖搖頭,固執的道:”白米是最好吃,你什么都不懂。“
弘治皇帝:”……“
方繼藩便伸手,捏了捏小丫頭的臉蛋,偷偷的加了點力,仿佛是在警告她不要破壞這來之不易的好氣氛。
弘治皇帝隨即道:”不錯,白米飯是最好吃的,看來確實是朕孤陋寡聞了,你說的對。“
弘治皇帝隨即嘆了口氣,轉身登車。
坐上了車,車駕繼續穿過烏壓壓的人流而去,待出了城,一道曙光露出來,弘治皇帝已拉上了車簾子,不忍再去看道旁的百姓了。
”繼藩,你做的是對的。“在沉默了很久之后,弘治皇帝道。
方繼藩道:”不知陛下所指的是……“
弘治皇帝道:”打擊豪強,收天下土地,免租給百姓。朕有時,做事時,難免難下決心,因為朕不是你,朕要顧全大局。所以做任何事,身邊難免有人會提醒朕,這樣做不對,那樣做,會引發什么樣的后果。雖然朕極力信任你,讓你放手去做,可朕的心里,又何嘗不在打鼓呢,朕怕啊,歷朝歷代固有的經驗擺在面前,朕循著先人們的方法去做,至少,可求個穩當,你繼藩所為之事,卻是歷朝歷代所沒有的,朕讓你去做,何嘗不是將這大明江山,押注在了你的身上,進行一場豪賭。“
“可現在……朕終于可以踏實了,方才那叫丫頭的人,她的無心之言,真讓朕感慨,在她眼里,世上最好吃的便是白飯,白飯哪……”
弘治皇帝搖搖頭,不禁苦笑:“免租之事,你是居功至偉,朕沒有反駁那丫頭,你知道是為何嗎?”
方繼藩道:“等有朝一日,這小丫頭年年歲歲都可以吃上白飯時,她便覺得白飯不好吃了,到時,她自然知道,她是錯的,陛下沒有必要和她見識。”
“不錯。”弘治皇帝微笑:“朕便是這樣想的,朕不能靠嘴巴來說服她,而要讓她自己說服自己。誠如那王伯安成日說的那般,清談無用,俯身去干即是了。”
方繼藩笑吟吟的道:“陛下圣明。”
“解決了這些事,朕也就如釋重負,只是……這劉文善人等,此去佛朗機,已有一年之久,卻不知這北方省如何了。還有,黃金洲那兒,遷徙了這么多的人口,可有什么成效?不只如此……大量的儒生去了奧斯曼,去了呂宋,朕在想,不知現在是什么光景。朕在京里,就擔心尋常的百姓生計,恨不得多出來看看,可到了外頭,卻又擔心國家大策,能否順利。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朕自己是天子,卻是很能體諒歐陽修的話了。”
方繼藩也皺眉:“兒臣……也極擔心,黃金洲那兒,父親在京里,也不安分,他現在身體恢復了一些,幾次希望能夠回黃金洲去,陛下……那黃金洲里,不但有無數我大明百姓,更有兒臣數不清的弟子,何況,還有許許多多的方家人,他們可是和兒臣,同處一源,兒臣好幾次夢見他們被西班牙人襲擊,被土人追打,被虎狼所害。”
弘治皇帝點點頭,他能理解方繼藩的感受,于是拍拍方繼藩的肩:“趕路吧。”
轉眼之間,圣駕至京。
太子朱厚照,率皇孫會同百官,一齊至大明門迎駕。
朱厚照顯得精神奕奕,不過……他戴了一副眼鏡,整個人,顯得儒雅了許多。
百官們自是知道陛下和齊國公在江南的所為,心情大多復雜,這廟堂之上,出自江南的大臣不少,謝遷就是一個,他的全家,也被送走了。
后院著火啊。
轉眼之間,自己居然成了呂宋人。
弘治皇帝下了馬車,朱厚照帶著百官行了大禮。
見著了自己的兒孫,弘治皇帝一掃疲態,顯得格外的激動:“太子怎么了,眼睛不好了嗎?”
看著朱厚照的眼鏡,弘治皇帝大吃一驚。
方繼藩也憂心起來,小朱這些日子,成天在研究院里,這好好的眼睛,怕是廢了,看著他鼻梁上的眼鏡,怎么瞧,怎么怪異。
朱厚照喜滋滋的道:“回陛下,兒臣的眼睛好著呢。”他摘下眼睛,左右翻轉:“您瞧,這眼鏡沒有度數的,可研究院里許多人都戴,兒臣覺得自己不戴,好像不合群。他重新將眼鏡戴上,咧嘴:“這樣就舒服多了。”
弘治皇帝:“……”
方繼藩噗的一下,差點噴出口水來。
弘治皇帝便板著臉:“朕命太子監國,你便成日在研究院里,這天下大事,一概不管了嘛?你自有你的興趣,朕也沒有阻攔,可這天下大事,關系的乃是萬民的福祉,你是太子……豈可不管不顧。”
其實弘治皇帝見了自己的兒子,此時喜悅勁還沒有過去,此時朱厚照但凡說一句,兒臣萬死,弘治皇帝便要順坡下驢了。
誰曉得朱厚澤叉腰:“管了呀,父皇怎可無端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