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陷入了深思。
顯然……他還是無法理解,一群本該是保家衛國的官兵,最終會成為一群土匪。
不過,他是樂觀派的人,某種程度而言,他一直唏噓于自己處在太平世道,只恨不得天下大亂才好,如此,方才有了自己用武之地。
他便如一柄刀,成日都在打磨,偏偏打磨過后,卻又被人收回鞘中去。
他心里滿懷著怨憤,卻又無可奈何。
拔劍四顧心茫然,竟是無處覓敵手。
因而,方繼藩透露給他的訊息,頓時令他萬分激動起來。
朱厚照顯然心情大爽,喜滋滋的道:“老方,來,請你吃牛肉。”
這突如其來的殷勤,讓方繼藩有些不適。
于是……
營地里殺了頭牛,是朱厚照自個兒掏了腰包買的。
營里沸騰了,操練了一上午的士卒們,早早聞到了肉香。
這群日夜操練的將士,個個都猶如餓死鬼投胎一般,胃口特別的好。
尤其是那些義烏和永康出來的將士,莫說是上輩子,便是這輩子……也是經常飽一頓餓一頓,因而來了營里,就如同魚兒進了水里,再艱苦的操練,對他們而言,也不過是等閑之事,只要給口吃的就成。
若是有白米飯,你就是他們的兄弟。
倘若有點肉絲,那兄弟的關系就更可疑,是親的。
若是大塊的吃肉,他們眼里便冒星星了。
一盆盆的牛肉,直接用大勺舀了,官兵們列隊取肉,他們排列得整整齊齊,長蛇一般的隊伍,不帶一點歪。肉進了碗里,啪嗒一下,雙腿并攏,頓地,而后,舉著打飯的鐵盆子,便到另一邊,筆直的坐好,這肉香令他們口水都要溢出來,卻不敢輕易去吃,需等候開飯的號令。
一個多月的操練,大量的體力消耗,再加上充足的營養,令他們身上長滿了腱子肉,別看穿了軍服,依舊還是瘦弱的樣子,可這身子里,卻似乎迸發著無窮力量。
所有人排排坐好。
王守仁則是氣定神閑。
他枯瘦的身子,像迎風即倒一般,此時有風,吹得他的衣袂飄起來,可身子卻紋絲不動。
他慢悠悠的舉起了筷子,吃下了第一塊肉,于是……身旁的武官高呼道:“進食。”
這些個個正襟危坐的官兵聽罷,這才開始有了動作。
在這里,凡事都有規矩,吃有吃的規矩,睡有睡的規矩,一切都依章法行事。
王守仁就是他們的天,他吃,其他人方才可吃,他若不吃,哪怕這肉香四溢,官兵們行將餓死,也照例得餓著。
這苛刻的軍法,讓所有的官兵不得不順從。
可是……對此抱有怨言的人卻是不多。
因為……王守仁雖苛刻,卻又有一個章程,即大家同吃同寢。
士卒們吃什么,武官們便吃什么,有肉大家一起吃,而王守仁,身為指揮,所吃的,也和最尋常的士卒沒有什么分別。
至多也就是炊事房的人拿著勺子,手一抖,多發王守仁一塊肉而已。
因而……大家伙兒對王指揮是打心里服氣的。
王守仁一動筷子,方才安靜得落針可聞的飯堂里,驟然之間便猶如炸開了似的,無數人齊齊舉起筷子,吧唧吧唧的撕咬聲,筷子與鐵碗的碰撞聲,仿佛在此刻,眼前的肉食和湯水,成了官兵們的敵人,這不共戴天的敵人,自是要極盡一切的速度,將他們迅速的消滅。
朱厚照和方繼藩躲在另一邊吃,吃的沒什么不同,朱厚照喜歡和士兵們同甘苦,自然,他唯一特殊的照顧,便是手上捏著的是一個牛腿骨。
畢竟自己掏的銀子嘛。
他齜牙,恨恨的咬著牛腿骨,恨不得用自己的牙尖,剔出每一塊附在骨上的肉和筋膜,他吧唧吧唧的吃著,一面感慨道:“還是沒有溫先生做的牛肉好吃。”
方繼藩點頭,表示認同。
朱厚照又感慨:“男人有銀子就變壞啊。”
方繼藩身軀一震,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朱厚照。
“殿下,何以見得?”
朱厚照戀戀不舍的放下牛骨:“這是自然,你看溫先生,自打調制出了十三香,靠賣十三香發了大財,便對本宮敷衍了,以后再想尋他烹飪,真是不易。”
方繼藩吁了口氣。
“老方,你這樣說來,這蔚州衛,可謂是罪大惡極,一旦證據確鑿,你打算怎么辦?”
方繼藩毫不猶豫的道:“自是先拿了蔚州衛的江彬再說。”
“那蔚州衛其他的官兵呢?罪責絕不只是在江彬一人身上,這蔚州衛上下,只怕早已蛇鼠一窩,偏偏……他們又在京師,一旦……拿下了江彬,這些人畏罪,豈會束手就擒。”
方繼藩頷首點頭:“所以,殿下要早做準備,一旦拿到了真憑實據,便要彈壓住蔚州衛,可別引發什么亂子。我已上了一道奏疏,向陛下發出了警示,至于陛下聽與不聽,就不知道了。”
朱厚照唇邊因吃牛肉,油的發亮,臉色卻是無比的認真,握緊了拳頭道:“你放心便是,有本宮在,他們翻不起什么浪來。不過……聽說父皇要校閱蔚州衛。”
方繼藩臉上透著一絲擔憂,皺眉道:“我也聽說,也就在這些日子了,時間緊迫,但愿蔚州能早一些有消息。”
二人你一言,我一語。
可此時……江彬卻陪著馬文升人等,抵達了城西校場。
這城西校場占地極大,是最佳的校閱場所。
兵部接了皇帝旨意,便已開始在籌備,校場內外,已是修葺一新,甚至……這里還搭建起了高臺,是作為恭迎圣駕之用。
附近都預備好了彩棚……
馬文升走在前,檢驗著校閱的場地,江彬則亦步亦趨的跟在馬文升的身后。
一旁是一個兵部的郎中,不斷的指點著,告訴江彬蔚州衛該從哪里進入校場,如何操練,又在哪里面圣。
這一切……都需有一個事先的預案,一丁點都馬虎不得。
江彬在一旁不斷點頭,牢記。
他身子如鐵塔一般,再配上他的絡腮胡子,給人一種雄赳赳的豪氣,偏生他低眉順眼,身上又多了幾分憨厚。
馬文升對于江彬很滿意,武官就該是這個樣子,不驕不縱。
他欣慰的透出微笑,對江彬道:“這些可都要記下,切切不可有絲毫的錯漏,如若掉了鏈子,你我都吃罪不起。”
江彬紅著眼睛,道:“馬部堂提攜之恩,卑下永世難忘,卑下不過是一介武夫,不曉得其他的道理,只曉得……馬部堂與卑下素不相識,卻如此關照,實如再生父母。”
馬文升捋須,不禁笑了起來:“哈哈,你若是讓蔚州衛在陛下面前顯出真本事,陛下龍顏大悅,便是對老夫的報效了。”
“這是自然,卑下自當盡忠,哪怕為了馬部堂,也定將此事辦的妥妥當當。”
卻在此時,馬文升背著手,突然駐足,很有深意的看了江彬一眼,壓低了聲音道:“內閣諸公,以及各部部堂,都在看著你,昨天夜里,齊國公上了一道奏疏,俱言蔚州衛的諸多罪狀,這道奏疏,可是送到了陛下的案頭上,陛下召了謝公與老夫前去垂問,謝公和老夫,可是力保你的。”
江彬的眼底深處掠過了一絲慌亂恐懼,隨即又定定神,委屈的道:“齊國公對卑下有一些誤會……”
馬文升頷首:“這些事,老夫知道,上一次,你們不是在宮中,就發生了爭執嗎?齊國公允文允武,是不可多得的賢才,又簡在帝心,素來得陛下所倚重。他可不是一般人,你來京師,是為了公務,卻萬萬不可和他滋生私仇,辦好自己的事即可。至于其他的事,自有內閣和兵部為你做主。”
江彬眼睛便紅了,立即拜倒在馬文升的腳下,聲聲透著誠懇:“馬部堂知我啊,卑下歷來鎮守蔚州,對京里的情況,懵懂無知,此番來京,也不知得罪了誰,又或者是誰在齊國公面前,搬弄了是非,卑下……現在惹來了這天大的麻煩,誠惶誠恐,若無馬部堂保全,只怕……要死無葬身之地了。”
馬文升見他可憐巴巴的樣子,心里不禁唏噓,將他攙扶起來,便道:“你也放心,陛下那里,也未必就會偏聽偏信,畢竟全天下都曉得齊國公與你發生了爭執,現在又上書彈劾你,這……難免不會有什么恩怨在其中。陛下明察秋毫,這奏疏之中的事,查無實據,一丁點的證據都沒有,豈會偏信呢?”
江彬千恩萬謝,隨即又陪同馬文升在這校場走了一圈。
途中,江彬道:“校閱當日,不知需攜帶多少兵刃?不知兵部這里,可有數額?”
馬文升皺眉:“舞刀弄槍,在校閱時不可避免,可陛下圣駕在此,能免則免,此事,兵部自會斟酌。”
江彬低眉順眼道:“還是需一些刀槍,不然就沒了氣勢,陛下見了,反而不喜。當然,弓弩和火器還是不攜帶最好。”
馬文升覺得有道理,點點頭道:“這些是兵部操心的事,你好生用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