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場的管事們先是如潮般涌出院門,走出一段路就開始呼朋喚友,三五成群,涇渭分明。
他們都是一方主事,即使很多人在正堂中都沒有說話的資格,可在自己一畝三分地里,是說一不二的人物。與之相應的,他們要對許多張嘴的溫飽負責。
物貿會決定了一年至少二分之一的訂單,主府的動向則關系著未來數年分行的存亡,今天會上看似決定簡單,實則背后疑云重重。眾管事急切地要找些同盟,細細計議。
林匠師就婉拒了同鄉倪管事的邀約,過了一會兒,與一名年輕匠師似有意似無意地走到了一起。
兩人先是說幾句無關緊要的場面話,見周圍都在熱烈討論自己的事情,無人特別注意他倆,林匠師即道:“如此格局實在讓人意外,我們在府主那里究竟能否拿到展位?”
那年輕人名叫劉濟格,在“天工開物”里有些小名氣,是年輕一代匠師里的天才型人物,他和林匠師一樣不是雍州人,在匠府里屬于外鄉人那一撥。
劉濟格氣度沉穩得不像他這個年紀的人,輕聲道:“展位當無問題,否則府主就不用這樣定奪了。”
林匠師有些猶疑,“這位以往也不管府事啊,今天是怎么了?而且這樣各打五十大板的決定……”
“不是壞事,會期近在眼前,與其幾方各執一詞扯皮,不如適當切割。”
林匠師想了一想,覺得有道理,不過他仍道:“物貿會這么做也就罷了,可終不是長久之計。我們現在幾乎沒有推陳出新的可能性了,缺資源、缺人手不去說它,待最新一批設備換過后,連一套完整的煉器器具都成問題了。”
劉濟格道:“赤陽地火的掌控者是府主,不是大管事們,甚至不是夏總管。”
林匠師露出深思表情,說到底煉器一途,萬中無一的是異火,器具都是可以再造的。“你的意思是……”
“我們這樣的人,在‘天工開物’的困境,到了其他匠府也不見得不會遇上。修士匠府是好,可我們進去怕只能從學徒做起。所以,先看看困境是否可以打破,再來考慮要不要逃離。”
林匠師至此心悅誠服,連連點頭。劉濟格就與他告別,不被人注意地轉入一條小路,消失在重重屋宇間。
劉濟格對燕府主府地形的熟悉程度,與他外鄉人的身份不符。走著走著,竟是踩著隱在一片荷塘中的腳樁,到了一彎人工湖的對岸。
這里已經是內院范圍,是個長年關閉的院子。背面面湖,正面只有一條半荒的小路,平時有人從正面過來會十分扎眼,因此除了府兵一天一次巡邏經過,其余時間都杳無人煙。
劉濟格在兩堵院墻間穿插來去,最后見到了站在一處水上榭臺里的燕開庭。
兩人顯得相當熟稔,劉濟格行禮姿態恭敬中透著隨意,“燕主。”
燕開庭點頭道:“濟格來了,這里置茶麻煩,就只有酒了。”說著,抬手講一個銀瓶扔了過去。
劉濟格伸手接了,頑笑道:“燕主越來越小氣,酒瓶子有那么小的?”
燕開庭攤手道:“雪山佳釀瓶子是大,可我一共得了三瓶,一瓶孝敬了夏師,兩瓶進了我兄弟的肚子。況且這‘火焰之花’也不差,只輸在口味上,對火屬修者可是大補。”
劉濟格本也就是開個玩笑,聽說這酒還有名堂,不由好奇,立刻開蓋嘗了一口。結果直接從嘴里噴出一道小火龍,吃驚之下,贊道:“果然好酒!”
燕開庭見劉濟格先被嚇了一跳,接著露出老餮吃貨本色,也不由揶揄一笑。
劉濟格從不掩飾自己嗜酒,并不覺得尷尬,繼續小嘬一口,露出滿意之色。
燕開庭搖頭笑道:“看來只要有好酒相贈,收買你異乎尋常地簡單啊。”
劉濟格輕笑道:“可惜雖待價而沽,卻沒有買家。”說笑過后,他正色道:“想必燕主已經明了他們的謀劃了。”
燕開庭笑意一斂,道:“胡東來有句話并沒說錯,這謀劃也確實是老府主給‘天工開物’定下的路。”
劉濟格敏銳地注意到燕開庭對他父親的稱呼,默然片刻道:“借勢而起,依勢而為,對那些剛起步的匠府來說,不失為一條捷徑。可是‘天工開物’已屹立數百年,未免可惜。”
燕開庭淡淡道:“因為他們不需要一個獨立的‘天工開物’。”
劉濟格一愣。
燕開庭道:“他們只需要一個賺錢的產業。”
劉濟格有些明白了,可若發問必然事涉老府主。他還在猶豫,燕開庭已經轉開話題,“我手上這部分展位,由你全權分配。”
劉濟格應下,又老實地道:“燕主,雖然有您這次大力支持,可效果或許只是差強人意,這幾年,高端戰兵法器的新品拿得出手的不多。”
“匠府在這塊上式微,也不僅僅是最近幾年,母親在時的投入應該比現在多多了。煉器的成功需要資源、天賦、努力和足夠的幸運,如今的‘天工開物’有什么呢?”
煉器是修煉正途之一,可見入門容易,精通難。高端煉器更是需要資源和有天賦強者的大投入,并且在成功的道路上會失敗無數次。老府主期間“天工開物”的擴張就已經是以短期快速穩定的回報為優先,研究性的煉器部門被一再邊緣化。
而任何匠府都有的派系分別無疑是雪上加霜的,“天工開物”沒有具絕對掌控力的高級匠師,于是內部的派系之分,就主要表現為本地人和外鄉人之間的傾軋。
產品徘徊在中低端、新式開模之法的推行,使得工匠的入門門檻降低,新血的天賦和能力變得不那么重要,也使得老人們豎立起的壁壘更不容易打破。更有甚者,技術變革帶來了超乎尋常的高額利潤,讓老人們連上進的動力都失去了。
而如劉濟格、林匠師這樣有向上之心的,即使沒有受到有意無意的擠壓,也在大環境下,得不到足夠的資源。人員流失幾乎是必然結果,這樣的流失又令匠府的高端研發雪上加霜,形成一個最終必然崩塌的循環。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一個龐然大物淪為吞吐金幣的怪獸,也不是一兩年功夫造成的結果。
劉濟格想了一會兒,問道:“燕主,您看得很清楚,為什么不徹底制止他們呢”
燕開庭笑笑道:“想要賺錢,本身并沒什么錯。”他誠實地道:“事實上,我也一直沒想好,‘天工開物’的未來應該是什么樣子。”
劉濟格了然地點點頭,這么一說,他就明白了燕開庭為何過去數年無所作為。
路線之爭是最難以評說對錯的。若純以賺錢為目的,老府主的路是成功的,若以恢復高端兵器制造能力為目的,那就是失敗的。在沒有定好目標之前,貿然行動打破現有格局,卻無法建立新格局,無疑是魯莽不智的。
燕開庭伸出手,指尖跳躍出一團紅艷艷的火苗。
劉濟格現出詫異之色,他當然認得出那是“天工開物”煉器的根本,赤陽地火,可他和其他人一樣,從沒想到過,與煉器毫不相干的燕開庭,能夠掌控異火。
而讓他驚詫的事情還在后面,當劉濟格看到燕開庭將一塊材料練成一把小叉子,即使過程簡單,成品簡陋,已經讓他驚得合不攏嘴。徒手煉器和使用冶煉設施煉器是云泥之別!
燕開庭道:“從我本人來說,煉器也是我的修煉方式之一。所以無論匠府將來會走什么路,我想都會把追尋煉器之道堅持下去。”
等劉濟格離開的時候,已經對燕開庭徹底膺服。對他們這種還有些野心,想在煉器上繼續攀登的人來說,資源和途徑是重要的,匠府本身只是一個載體。
微風又起,荷園碧波微蕩,像一面褶皺了的鏡子,倒映著扭曲的天空。燕開庭獨坐在庭院當中,望著遠處陷入了沉思當中。也不知何時,身旁現出一個青色的身影。
“怎么找到這里來了?”
“自然是循著酒香。”
燕開庭輕笑,轉過身來看向付明軒,道:“怎么和你一比起來,我就這么笨了。”
付明軒也笑,“哪里有笨,你只是刻意地遲鈍了。”
燕開庭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我過來的時候,看到你內院里邊,又哭又鬧,熱鬧得緊啊!”
燕開庭輕描淡寫地道:“不過是把園子里的牛鬼蛇神全部清理出去而已。”
付明軒有些意外他的手段,“你是下定決心了?”
“差不多吧。”
燕開庭沒有細說的意思,于是付明軒也不多問,只道:“日前我受夏真人指點,派人去冀州查花神殿老底,還真有不少了不得的東西。”
“哦?”
“那些女人的風月之道還真是行之有效,不聲不響已控制了大半個冀州。”
燕開庭神色一凝,“花神殿”是地方性門派,然而如果能夠控制一州的大半之地,那勢力可不遜中型門派了,這么明顯的事情,她們居然能夠瞞住這么久,那得多大的能量?最終所圖又要大到何種程度?
付明軒搖頭道:“這個控制,不是我們一般意義上的控制。‘花神殿’以女弟子多的特點和功法特色,聯姻遍布大半個冀州的勢力。”
燕開庭臉色變得有些古怪,“這個……難不成聯姻就能奪取勢力的控制權?”
付明軒道:“生下繼承人呢?”
兩人此刻一起想到的是涂家,涂夫人的行跡豈非恰好絲絲入扣。
燕開庭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氣,“女人行徑,還真是……”他一時找不到話來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