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著他這一抓,長纓近日對他升起的那絲熟絡頃刻又蕩然無存。
她靜默半刻,說道:“三年前的冬月,我的確去通州住過幾日,但是我回通州的時候是凌淵接我回去的,路上很順利,甚至連天氣都很好,陽光普照,我躺在馬車里,什么人也沒有遇到。”
霍溶逆著天光看向她,也像看一個陌生人。
但長纓很坦蕩:“我對我這十八年里,或者從記事起任何一段時期都有可對照的印象,我沒有失憶。
“而之所以對這段過程記得這樣清楚,是因為我總共也就去過通州兩次。一次是很小的時候隨姑父姑母去通州祭凌家祖先,這是第二次。
“霍將軍,看來你還是認錯人了。”
她忽然回想起來,曾經有一次他也問過她腦部是不是受過什么傷,這么說來他一直以為她失憶,而不曾認為自己認錯人?
顯然他還是把她當成了沈琳瑯。
而他這樣執著地尋找著“沈琳瑯”,也令她終于忍不住好奇。
在他已經有了妻室的情況下,如此執著于尋找另外一個女人,似乎并不那么正常。
霍溶沒有吭聲。
看到她這副事不關己的模樣,他忽然想笑。
如果她不是跟他在山神廟躲了半月之久的沈琳瑯,那她的指印與婚書上的指印一模一樣怎么解釋?
那是鬼嗎?
“沈將軍不肯認我,莫非是因為徐將軍?”
他能理解她不愿對外承認認識她,但眼前沒有別人,承認她失信于他,答應他給錢家送信,結果卻沒有做到,在他都沒有先尋她提及的情況下,她坦誠幾句應該不是很難的事情。
跟他承認跟他在山崗上呆過的那半個月,也應該不是什么難以啟齒的事情。
他自然能理解她需要維護自己身為閨中女子的名譽,但僅僅當著他的面承認也不能夠,又是為什么?
除了徐瀾,似乎很難有別的答案。
長纓微頓,隨后道:“我跟徐將軍的關系跟霍將軍您一樣,是再也正常不過的同袍關系,雖然我不必跟你解釋這么多,但我不想拖不相干的人下水。
“我認識你就認識,不認識就不認識,用不著因著別人而去遮掩存在的事實。”
徐瀾抱持對她什么心情她知道,但他始終有禮有節,想來也應該明白她什么想法,而她也從無回應。
他們之間,的的確確是沒有半點文章可作。
霍溶看她半晌,忽然輕哂:“是么。”
“自然是。”長纓道。
又看他:“既然你問到徐將軍,而霍將軍又數次三番地把我錯認成別人,那么恕我冒昧地問一句,那位沈小姐,跟霍將軍您又是什么關系?”
來而不往非禮也,既然他能打聽她,想來她反問一句也沒有什么要緊。
霍溶盯著她仰起的臉看了半晌,撩唇道:“仇人。”他又補道:“不共戴天的那種。”
長纓雙眼微瞇。
就算是他在誤會為她是沈琳瑯的最初,他看她的時候雖然沒藏著什么好,但也不至于生死不共戴天。
看來他還是不想說實話。
“怕了?”他忽然傾身,湊到她耳邊細看她的眉眼,“你要不要當心一點,省得哪天我心情不好,一不小心把你當成沈小姐給掐死了!”
氣息撲落在長纓臉上,仿佛都帶著寒冰的沁人氣息。
長纓把臉別開,不去嗅他身上傳來的龍涎香。
離得太近,這要叫做持重可就見鬼了。
但她活過兩世,總不至于在他這點手段下就露怯失態。
她紋絲未動,只扯了扯唇角:“霍將軍既見人就說自己有妻室,想必素日也是敬愛著妻子的人,不知道您這樣隨便跟女同僚曖昧的行為,尊夫人知道了會怎么想?”
“誰在乎她怎么想?”霍溶淡漠地從她精致到仿佛雕鑿出來的鼻梁,看到她線條細致而分明的下巴,“我猜那女人搞不好還會盼著我三妻四妾。”
畢竟當初撕婚書的時候她撕得那么干脆利落。
長纓笑了。
三月天里晚風倒是舒爽,她緩緩吸了兩口,目光也涼涼瞥到他臉上。
霍家財大勢大,他自身條件又擺在那兒,她怎么可能還真指望他是個為妻子守身如玉的男人。
不過,說到底這些跟她也無關系。
她與他今日能把話題說到這種程度,無非是因為他們彼此都知道對方來歷,有些東西不必遮掩。
除去這層,只要他這身本事與將軍的稱號不是浪得虛名,不給督造司拖后腿,她管他是什么人,又管他要找的是沈琳瑯還是張琳瑯?
一把匕首自袖筒滑出到了她手上,接而又毫無阻礙地抵上了他的頸窩。
“有種你再靠近一點?”她以同樣的淡漠回應,手下也未曾留情。
霍溶目光落在匕首上。
三寸長的一把精巧小刀,寒意徹骨,刀柄呈棕黑色,刃上有祥云刻紋。
倘若她的手再往上移開一點,也許會讓人看到那里刻著有幾顆圓珠——當初她給他剔開傷口的刀,應該就是這一把。
霍溶沒有動,盯著看了會兒,忽然抬起手,將她鬢邊的碎發輕輕地掠到耳后。
長纓剎那間鈍成木頭……
“我是不是挺有種的?”
他涼薄的嘴角略帶哂意。
長纓自他意外的舉動里回神,握緊了匕首往前伸,他卻已經從容退了身回去。
他高倨馬上,睥睨的目光顯出輕微的嘲諷。
夜色更加濃重了,好在月光已經出來。
淡月將他的身影勾成巍峨的一道剪影,隱隱游離于他周身的氣勢強到讓人無法逼視。
長纓心里怒火翻騰,兩腳一踮要出手,還未起身,腰已經讓人掐住:“鬧什么?”
他一手扣住她在胸前,另一手奪下她手里匕首,順手插入她腰間。
緊張的氣氛令遠遠站著的護衛也有所察覺,馬蹄聲亂糟糟地,似隨時準備過來。
霍溶反復看了兩眼她,接著將她輕輕一推:“老五不是還等你吃飯?還不走!”
說完他掉轉馬頭,已先行打馬離開。
馬蹄揚起的塵土飛卷而來,長纓坐于馬上,長久地望著遠方。
他武功比她高,她從來都知道,但從來也沒想過她居然在他手下都翻不出一個跟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