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進展的還算是順利,沈采苡終于有了閑情逸致,喝了一杯花茶,靠在大迎枕上放空了思緒休息。
忽然她又想起一件事情,提筆寫了信問燕王。
林一收到信,一見是沈采苡的,當下便去交給燕王——他自詡最是明了燕王心思,作為一個合格的下屬,當然要按著主上的心思行事,因此所有關于沈采苡的事情,他都直接交給燕王定奪。
林一知道,雖然燕王嘴上不說,但是對他的做法,燕王肯定是欣賞的。
他很是自得。
但這次,燕王展信之后,只看一眼,當下面色便是微沉,看向林一的目光銳利而冰冷。
林一被燕王看得有些心虛,但他暗自檢討了好幾次,都沒想到自己到底是哪兒出了紕漏,讓燕王這般不悅。
頂著燕王冷颼颼的目光,林一暗自叫苦,硬著頭皮出聲:“殿下,您有何吩咐?”
“沈六問本王,季霖是何人?”燕王目光從林一的面上挪開,然而他說出的話,讓林一愣了一下知乎,恨不能直接暈倒。
林一覺得自己很懂燕王的心思。
他知道燕王雖然嘴上不說,可是心底是在乎沈六姑娘的,而且男人么,不管是有本事的還是沒本事的,肯定都不希望自己的女人惦記著別人。
所以燕王肯定不愿意讓沈六姑娘知道此事中,還有方承嘉和緝事處的參與的。
燕王每次與沈采苡通信,都會隱去方承嘉的事情,林一有樣學樣,也絕不提及。
“這不可能啊,屬下絕對不可能說漏嘴的。”不光是自己不說,他也還暗示過可能與沈采苡接觸到的人了,他們都保證一定會守口如瓶。
所以——
“是沈六姑娘身邊人告知她此事的。”林一就明白紕漏出在那兒,但是這個他也無奈。
他總不能像是叮囑自己的人一樣叮囑王氏兄弟,說這事情你們要瞞著沈六姑娘啊,我也是為了燕王和沈六姑娘感情和睦著想。
這就像是有人跑到自己面前,對自己說,這事情你要瞞著燕王,我是為了燕王好一樣。
王氏兄弟和自己,都不可能答應這么荒唐的要求。
作為屬下,無論何事,都不能瞞著主上;就算是打著為主上好的名義,本質卻還是欺瞞主上。
所以林一沒去叮囑,但林一也沒想過會露餡,畢竟他當時可沒和王氏兄弟說,季霖是緝事處的人,打得就是讓王氏兄弟以為季霖乃是燕王下屬的主意。
本來這就過去了,誰想到王橋王植回稟沈六姑娘的時候,這般的詳細,連季霖的名字都報了上去。
燕王沒說話,只“呵”了林一一聲,這不是明擺著的么,問題是,該怎么解決。
他之前可一點都沒露過會和緝事處合作的口風啊——和緝事處合作,就是和方承嘉合作。
燕王覺得,自己并不喜歡看沈采苡和方承嘉合作。
他敲了敲桌子,沒再說話,林一絞盡腦汁,忽然開口:“或者,可以與方大人把季霖要過來,只是……”
要過來,季霖就真的成了他們的人,但這樣也有麻煩,季霖可能并不可信,以后壞事的可能性很大;而且如果讓隆安帝知道,他們竟然朝緝事處要人,說不定,會被以為是有野心,想要染指緝事處。
林一也是被盯得頭昏了,才出了這么一個餿主意,但他立即就清醒過來了。
面對燕王看傻子一樣的眼光,林一苦在心頭口難開,誰讓自己剛剛蠢呢。
燕王卻瞟了林一一眼后,吩咐他:“那就要過來,把人送到西南,到王府當個小管事。”
西南那邊的王府還沒開始建呢,王府管事?猴年馬月才能上任啊。
再說,其中的利害關系,燕王分明已經清楚,方承嘉肯定也是清楚的,現在燕王卻還讓自己去——
林一不得不認為,這是燕王對他不小心讓沈六姑娘知曉季霖存在的懲罰。
他悵然覺得,燕王自從和沈六姑娘接觸多了之后,也是越來越狡詐——不,是越來越會處理事情了。
之前燕王只會冷眼看他,然后罰俸祿或者是按照軍營規矩杖刑,如今手段更多樣了。
琢磨了一下,林一遣人去求見方承嘉,反正人肯定是帶不來的,方承嘉也不傻,不會想不明白其中關竅。
果然,林一遣去的人,剛表明想要帶走季霖,以配合后續行事,方承嘉沒有多想,便直接拒絕:“此事不太方便,季霖乃是緝事處之人,熟知緝事處事宜,他不便離開緝事處。”
怕季霖把緝事處事情,透露給燕王,即便燕王暫且算是盟友,甚至在方承嘉心底,也打算盡力維護燕王。
但該有的界限還是要有的,作為一把刀,主人只能是隆安帝。
說完這句,方承嘉才覺得不對勁,季霖身在緝事處,難道就不能配合燕王行事了么?
難道以后緝事處與燕王合作過的人手,都得送過去,才能方便后續行事?那緝事處很快就會沒人了。
何況他知道這事不妥當,難道燕王和林一想不到么?
方承嘉沉下臉,讓人帶話給林一,詢問真正原因,還說,若合作雙方不能坦誠,后續合作遲早會出問題,與其日后鬧的無法收場,還如現在好聚好散。
這次林一親自前來,秘密見方承嘉。
林一愛笑,他笑瞇瞇拱手與方承嘉見禮,“方大人莫要生氣,這事兒吧……”
他笑容變得古怪,四周看了一眼,方承嘉揮手,讓人退下,這才直視林一,“林侍衛,有話但請直說。”
林一輕咳一聲,“此事略有些難以啟齒,但我想,方大人應該是可以理解的。”
方承嘉正容目視著林一,什么都沒說,他怎么理解。
林一壓低了聲音,“方大人也當知道,沈六姑娘與燕王殿下早就有了合作,而這次的事情,從頭到尾,都是沈六姑娘在知道燕王殿下要離京時候所策劃的,為的就是給六殿下點顏色看看,如此,六殿下便無暇在燕王殿下出京路上搗亂,而等燕王殿下離京,六殿下也不敢在京城鬧的太過。”
三皇子本就不放松地在盯著六皇子,而出過一次這般惡劣的事情之后,那些御史之類,也會開始盯著六皇子,起碼短時間內,他行事是要收斂許多的。
聽到沈采苡名字,聽到林一說她在為燕王出謀劃策,方承嘉心底一片澀然。
他沉默不語,林一說的這些他都知道,但是與季霖到底隸屬緝事處還是隸屬燕王府,有何關系?
只要季霖明面上還是那個游手好閑的幫閑、混子,暗中與緝事處的關系也沒被人察覺,那便對他們所行之事,沒有半分的阻礙。
方承嘉把這個意思一說,林一連連點頭,“誰說不是呢,我也覺得季霖在緝事處還是在燕王府,沒什么區別,只是……”
林一選擇性地忘記了把季霖要過來的提議是他提出的,反而讓燕王背了所有黑鍋:“只是……咳,男人么,方大人應該懂的,大部分時候心胸寬廣,可有些時候也著實小氣的很……”
林一提到了沈采苡,又提到了燕王小氣……自從退婚后,方承嘉便強忍思念,即便是極想極想她的時候,也只敢在自己房中睹物思人,從不敢在身上佩戴她所贈之物,就怕別人認出后傳流言,說他余情未了,說他們藕斷絲連,給沈采苡帶來麻煩。
更別說是在外與她偶遇了。
從退婚之后,他只見過她兩回。
一次是在照晚樓后門偶遇,一次是在上巳節,他有公干外出,回城時候遠遠望見。
如今聽著這番話,他心中輕嘆一聲:“燕王殿下并未告知沈六姑娘,此次事情,緝事處也有參與?”
為避嫌,他叫的是沈六姑娘。
林一嘿嘿直笑,他能說什么呢,反正鍋已經甩給了燕王,他就笑笑,相信方承嘉會懂的。
方承嘉還有什么不明白的,燕王等人瞞著沈采苡,讓沈采苡只以為是燕王在做此事。
而這個季霖,不知道怎么的被沈采苡發現了,燕王為了不露破綻,才想著要把季霖要過去,不過——
方承嘉怔然片刻,問林一:“沈六姑娘,認識燕王殿下所有的屬下?”
他覺得不可思議的,不是沈采苡能記住燕王麾下的所有人,而是她有機會記住燕王麾下的所有人。
緝事處的人員名單,從上到下,他也能一個不落地說出來,見過的,更是能立即對上姓名,這并不是太難做到的事情。
可燕王……把手下人的名單,也交與沈采苡了么?
林一立即為燕王吹噓:“燕王殿下最是重視沈六姑娘,早早便已經讓如我這般、統管一事的親衛頭領,拜見過王府未來主母,并許沈六姑娘在他不在時候,全權掌管王府事宜。”
“原來如此……”方承嘉聽聞之后,雖然已是恍然,卻眉心慢慢蹙起。
他低喃一聲,“可也太辛苦了一些。”
方承嘉是知道的,沈采苡其實并不喜歡那般操心諸多事情,她喜歡悠閑自在。
哪怕如今看起來,燕王對她無比的信任重視,甚至已然心悅,可身處波詭云譎的局勢里,日日要殫精竭慮謀劃,她怕是很不喜歡的。
但,又能如何?
他想告訴正暗自得意的林一,沈采苡不喜歡那樣的生活,但這話,卻只能再心底過一過,不能訴之于口。
燕王已經因為他們之前關系有所不喜,他若再多嘴多舌,自以為比燕王更懂沈采苡心思、并讓燕王知道,他所做的、認為是對沈采苡敬重信任的舉動,其實沈采苡并不喜歡……
燕王乃是天皇貴胄,怕是沒有無法忍受自己的好心,被人當了驢肝肺。
方承嘉本就很注意,不想因為自己給沈采苡帶來麻煩,今天也是如此,悄然咽下心中想法,沉吟片刻之后,方承嘉與林一說道:“此次事了,季霖本也是要改名換姓遣往他處的當差,并不會多呆京城,燕王殿下實不必擔心此事。”
當日隨著衛家紈绔子前去秦樓的狐朋狗友,不止一個,季霖雖然是引誘教唆衛家紈绔子去秦樓之人,但因為這紈绔子日常就愛尋.歡作樂,季霖的引誘之舉并不起眼。
等事后,給季霖弄個醉酒落入水坑身亡的結局,便可把他遣往外地,但讓季霖投效燕王,那是不可能的,。
林一還想說話,方承嘉抬手制止他。
都說居移氣養移體,方承嘉如今入緝事處,身居高位,慣于發號施令,身上文質彬彬的書生氣猶在,謙和文雅亦不曾缺少,但也多了三分上位者氣勢。
說話做事更見果斷。
倒讓林一下意識閉嘴。
“林侍衛,此事不可更改,但燕王殿下大可放心。”方承嘉向林一保證,“此事一了,我便送季霖離開。”
林一還能怎么辦,辦事不力,他只能苦著臉戰戰兢兢到燕王面前請罪。
卻不想,燕王只是“嗯”了一聲,便輕飄飄放過了他,林一簡直不敢相信,這么好說話的人是燕王。
燕王嫌棄看了林一一眼,“說話做事無半點穩妥之處,罰俸三月。”
誒,不是,他怎么不穩妥了?不穩妥燕王您會重用我么?林一覺得特別冤枉,然而,燕王乃是主上,他只能委委屈屈咽下。
至于俸祿,得,最后還是罰了的,林一已經不在乎了。
等林一坐在自己位置上,半晌后,他忽然回味過來,他去了這么一趟,看似半點用沒有,事情一點都沒做成,可是,他在方承嘉面前,狠狠吹了一波燕王與沈六姑娘相處融洽、夫唱婦隨啊。
難道這才是燕王的目的?
林一看了一眼燕王,覺得他應該不是這樣的人,也不會做這樣的事,但……
若他只是下意識覺得事情會這么發現,所以就把他打發過去了呢?
林一覺得自己需要重新認識一下自己主上,他冷靜了一會兒,詢問燕王:“殿下,那該如何給沈六姑娘回信?”
“本王已經回過,只說季霖本就乃是衛家子身邊狗腿,被暗衛利誘后,引了衛家子去秦樓,不日便會被送出京城。”燕王輕描淡寫回了林一。
什么!已經回過了!什么時候的事情!他怎么不知道!這事情不應該是他來辦么!誰搶了他的飯碗!
燕王難得說這么長一句話,但林一一點都不覺得受.寵.若驚。
他只覺得胸悶憋屈、心中滿是憤懣,又拔涼拔涼的。
燕王跟著沈六姑娘學壞了,把他派去和方承嘉交涉,自己卻偷偷摸摸回了信。
完全把他當傻子耍!
這會兒,林一迫切想念高偉彪,希望來個人也被燕王消遣一下,他才能平衡。
沈采苡不知道自己的簡單一句詢問,坑得林一憋悶又委屈,她得了燕王回信之后,便把此事放在了一邊,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怕季霖是什么要緊人物,所以才問一聲的。
既然無關緊要,那便不需再關注。
三日后,應牧和衛家紈绔子的爭端,也在大理寺的干預下,有了結果。
應牧傷重不治身亡,無法判刑,就判了應牧手下,存心報復、毒害衛家子的罪名。
這是明面上的,暗地里的事情,燕王和方承嘉也傳了情報給沈采苡,隆安帝已經在追查高城應牧等暗里的事情,而緝事處,把整理好的消息,已經上呈隆安帝。
正在等待隆安帝的反應。
此事隆安帝正翻看緝事處上呈的折子,喜怒不于形色,帝王威壓去不曾減少半分。
若別人,自然會恭恭敬敬地等待隆安帝示下,其間少不得因為此事涉及皇子甚至可能涉及奪嫡而戰戰兢兢、冷汗淋漓。
錦豐郡王卻自在的很,雖然不敢如同在家那般放肆地蹺二郎腿,卻也忍不住想抖抖腿。
隆安帝斥責過多次,已經再不想理他了,只把經常幼時教他禮儀的師傅在心底罵個狗血淋頭。
這會兒隆安帝沒有在心底暗罵教導錦豐郡王禮儀的師傅,他沉沉看過折子之后,讓錦豐郡王出去,傳喚六皇子來見他。
錦豐郡王出門之后,眼中閃過笑意,方承嘉確實是把事情查的詳盡,但方承嘉不懂隆安帝的心。
隆安帝并不怕自己的皇子爭斗——除了燕王——他反而還在坐山觀虎斗。
想要得天下、坐帝位,便得有本事,連兄弟都爭不過,如何能爭得過蠻夷與天下眾人。
因此,隆安帝對皇子之間的爭斗,是放縱又約束的。
三皇子勢大,隆安帝便偏袒六皇子一些,給予六皇子成長時間,看他與三皇子之間,誰更厲害一些。
而隆安帝對九皇子,也是悉心培養,看他與兩位哥哥比,誰更出眾。
所以隆安帝想看到的,不是完全的真相,而是——
加以修飾后的真相、能確保六皇子不受太大牽連的真相。
方承嘉……在揣摩圣意方面,還是差了一些,不過,方承嘉本就未曾多與隆安帝接觸過,不懂帝心也是正常,等他日后能經常伴君了,總會懂的。
錦豐郡王一點都不因為方承嘉的這點失誤而感到失望。
見著遠遠應召而來的六皇子,錦豐郡王很好心情地與他打招呼,“六弟,來見皇叔啊,去吧,他正等著你呢。”
錦豐郡王的高興,六皇子著實感受不到。
他這會兒很緊張。
六皇子在高城死后,立即便與楊德妃商議過,如何才能把自己從這件事里撇清——最少不能讓人抓到實質性證據。
他之前還覺得高城立即出宮處理首尾的做法很不錯,但高城死后引來的麻煩,讓六皇子心底,恨不能把高城鞭尸后喂野狗,心底不知道暗罵了多少聲蠢貨。
他佯裝自己根本不知道高城出宮,還因為對方未曾回宮,而疑惑讓人尋找的事情來,努力營造出一種“高城打著六皇子旗號,在外面認了義子,壞事做絕,但其實六皇子并不知情”的樣子。
至于別人認為,真相乃是六皇子授意高城收下應牧,為他辦事,六皇子卻也管不著了。
他只能盡量撇清,并在知曉真相的“第一時間”,便跪在隆安帝面前請罪,悔恨不已地自責“御下不嚴,以至于讓身邊太監狐假虎威、禍害百姓”。
隆安帝當時并未說什么,只讓他回來,這種做法,比得一頓訓斥,更讓六皇子害怕。
六皇子很早就懂的,訓斥你,代表還對你抱有希望,不訓斥,幾乎等于被放棄。
這種猜測,讓他忐忑,但他又清楚的知道,隆安帝不可能這么早就放棄他。
很矛盾的想法,但卻是六皇子內心最真實的想法。
剛剛聽隆安帝再次宣召,六皇子心底緊張無比,面上半點不敢露,如今見著錦豐郡王,六皇子繃緊的神經一時間難以放松,竟然呆了片刻,才反應過來,與錦豐郡王見禮寒暄兩句,才去覲見隆安帝。
而之后的發展,讓六皇子喜出望外。
緝事處和隆安帝手下的其他暗衛,都并未查出高城乃是受他指使,也未查出應牧收刮的不義之財的去向。
因此他們都上了折子,說那些錢財,并未到六皇子手中,覺得高城乃是自己貪婪,非是受六皇子指使。
把六皇子給摘了出來。
此刻,六皇子聽著隆安帝嚴厲的斥責,心卻漸漸安穩了——此番斥責雖然嚴厲,但明顯,隆安帝并未動真怒,只是要求他以后須得嚴厲約束宮人,不得再有此事發生。
六皇子急忙擺出羞慚模樣,“兒臣知錯了,兒臣愧對父皇教誨、愧對百姓奉養,父皇莫要生氣了。”
他一番懺悔,讓隆安帝面上厲色逐漸消散,但還是嚴厲警告了他,同時也給了他懲罰,要他安置好那些被應牧禍害的百姓之后,關禁閉三月。
這懲罰,真的是很輕了。
六皇子叩謝過后,回到自己寢殿,面上露出笑容,這一關過得還算是順利。
這會兒,他忽然又有些惋惜起來,其實高城和應牧還是很得力的,竟然能把事情操作的滴水不漏,讓隆安帝都為查出錢款去向。
是個人才,死了著實可惜。
應牧囂張跋扈,不知收斂固然肯很,可三皇子損他人手,更是可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