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起身,結果卻猛然摔倒,白菊差點驚呼出聲,急忙伸手去扶燕王,然燕王是成年男子,看著身形修長似乎并不壯碩,可他常年習武,肌肉十分緊實。
白菊被帶得摔倒地上,當了燕王的肉墊子,痛得悶哼一聲。
文竹和嬌杏急忙上前,要把燕王扶起,無果,嬌杏立即跑出去叫了冬青冬柏進來。
嬌杏去叫了御醫來,御醫雖然精擅骨傷科,但也不是不懂其他,為燕王診治后,便道:“燕王殿下只是心神耗費過甚,故而暈過去,并無其他問題,只要安心休養便可。”
她們和沈采苡一起長大,雖是主仆,感情卻深,之前聽得燕王讓沈采苡去賠罪,心中便覺得自己姑娘委屈了,但是身為奴婢,也不好說話,如今見沈采苡這幅情狀,心底也有了怨懟,然而如今沈采苡受傷,燕王昏迷,白菊等人也有些忐忑。
聽聞燕王無事,白菊等人松了一口氣。
但燕王卻沒有白菊等人那般輕松。
他正站在鏡前,讓松墨伺候著更衣。
鏡中的少年,大約不過十五六歲,眉目生得極好,然而看著有些陰郁消沉模樣,而眼中更有深重黑眼圈,似乎是昨日一夜未曾休息,才會如此。
而他身邊伺候的小廝,赫然正是少年時候的松墨。
松墨正安慰他:“殿下乃是天潢貴胄,天生便是人上人,別人如何能比得上,毋須因他人煩心。”
少年不說話,眼中掠過陰霾。
不煩心?怎么能不煩心呢?湘兒最是崇敬那些才子,可自己,卻那般笨拙,瞧著湘兒看自己時候的失望目光,他便覺得難受。
穿好衣物,少年一言不發,便離開普安寺,到了后山去練功。
不知疲倦,不愿停歇,一直到筋疲力盡,才被松墨扶著,回到禪房休息,用膳。
用膳完畢,少年垂著頭,獨自坐在窗前,書桌上放著書本,他卻一個字都看不進去。
夜深人靜,松墨勸了好幾回,讓他早點休息,少年卻執拗坐著,不吭聲,也不抬頭,只保持一個坐姿,中間,連飯都沒有吃。
他猛然站起身,把已經開始打瞌睡的松墨嚇得一下子跳了起來:“殿下?”
少年一聲不吭,出門翻墻,離開了普安寺,直接朝著博慎書院而去。
夜深人靜,萬籟俱寂,少年悶頭前奔,他武藝不錯,松墨雖然日常也跟著比劃兩下,但是著實追不上,一跺腳,急忙找了住在寺院里護衛燕王的侍衛,讓他跟上去。
侍衛來不及去騎馬,急忙跟了上去他武功也是極好,習武時間又比少年長,跟在少年身后不成問題。
侍衛追上少年,也沒說話,也不勸阻,只跟著他朝前走這少年雖然身份尊貴,但日常幾乎不開口,也不聽人勸,侍衛也就不費那個力氣了。
他們到了博慎書院。
“等著。”少年忽然命令了一句,侍衛便停下腳步,但等燕王進門走了一段距離,他也悄悄跟上。
風挺大,順著風,他聽到了一個小女孩小小哭聲,若非是他習武后耳聰目明,估計也聽不到。
燕王當然也聽到了,當下便轉彎,朝著哭聲傳出的地方而去。
他們便到了白鹿居的一間屋子外面,而后聽到屋里一個小姑娘,正在一邊哭,一邊低聲傾訴。
“明明父親回來了,祖父卻不讓湘兒回去,就讓湘兒陪著那個笨蛋,湘兒才不要呢,湘兒想回家,想父親。”
“湘兒今年過年都沒有回去,就為了讓我陪著四殿下,憑什么呀,我也想回家啊,過年哪有不回家的。”
“表哥你不知道,四殿下實在是笨死了,像個木頭一樣,教什么都學不會,我一點都不喜歡和他玩。”
“而且他還老喜歡跟著我,還不出聲,有時候一回頭,我都要被他給嚇死了姚湘汀說,爹爹讓我以后嫁給他呢,我才不要,我寧愿去死,也不要嫁給一頭豬”
“我都煩死他了,可是祖父讓我跟他好好相處,憑什么呀,他怎么不讓姚湘汀來,姚湘汀也是姚家的女兒啊,還不就是看我沒了娘,就這么欺辱我”
“他昨日還帶我去看他母妃的靈位,表哥你不知道,那里陰森的很,我害怕極了,結果他還送我玉佩,我不要,他就強制塞給我,那模樣好可怕”
“你說他笨成那個樣子,干脆跳曲水死了算了,干嘛活著禍害別人。”
她翻來覆去都是這么幾句,壓低了聲音在哭訴著。
有個年輕男子壓低了聲音勸慰,答應今年端午,接她去外祖家,女孩哭聲漸漸收了。
然而門外少年,卻面色木然,似乎被打擊懵了。
他人生中所有美好的、光明的記憶,都是由這個小女孩而來。
他迫不及待想要所有的美好的,都捧到她面前,望她歡喜,望她安樂,可原來,她的不樂,都是因為自己。
她恨不能自己去死。
侍衛都不敢看少年模樣了,他咳嗽一聲,里面的說話聲就完全停了下來,一怔驚慌的動靜后,門被打開了。
少年目光定定看在女孩帶淚的面龐上,嘴唇動了動,嗓子眼卻堵著,說不出話來。
內里的青年男子和女孩看到門外兩人,都十分驚慌。
少年神色還在迷茫中,不防女孩忽然扯下荷包狠狠摔在地上,又用力踩了幾腳,才終于解氣:“你都聽到了,我才不稀罕你的東西呢,以后以后別來找我了。”
風很大,吹得少年心中空洞又冷又澀,他茫然眨眨眼,才忽然反應過來,女孩砸掉的,不光是他的一片心意,還有他母妃留給他的遺物。
他的一腔心意,被踐踏了固然心痛,可母妃遺物,卻不該被如此對待,可誰讓他笨呢,都沒看出別人對他的不耐煩,還以為別人同他一樣,心存歡喜。
他跪在地上,顫抖著捧起荷包,眼淚忽然滾落。
女孩有些被驚到了。
但是想到以后不用再和這笨蛋虛與委蛇,歡喜就壓過了忐忑她想回自己家,她該是錦衣玉食的姚家小姐,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只能待在山里,身邊只有一個笨笨的丫鬟伺候。
憑什么藍氏和姚湘汀可以過的那么暢快,她就得過這樣的日子。
“不找。”再也不找。
少年捧著荷包,像是捧著世界上最寶貴的東西,慢慢朝外走去。
后面傳來驚呼聲,侍衛回頭,發現白鹿居起了大火,火是從姚湘君表哥的屋里燒出來的,風助火勢,很快便燒成了一片,幸好姚湘君和她表哥是醒著的,大聲呼叫下,把人都叫了起來,侍衛見狀,便也沒急著去救人,跟著少女回去。
少年回到禪房,他枯坐一夜,不言不動。
隆安帝急趕而來,看到少年形容枯槁模樣,怒極,再看到書案上碎裂的玉佩,他更是氣得身體顫抖,一聲不吭便離開。
不知道過了多久,博慎書院一個舉子飛快趕來,求少年:“你快去看看,陛下要把湘兒投河。”
少年趕去時候,女孩正在曲水中浮沉,隆安帝冷眼旁觀,跟著少年去過白鹿居的侍衛,已經把事情經過都告訴了隆安帝。
“父皇,救她。”少年握住了隆安帝的手,祈求。
隆安帝惱怒,罵他沒出息。
少年沉默片刻,慢慢說道:“我欠她一條命。”
“我懂,被親人放棄的痛苦。”
他不常說話,故而有些生澀,然而說出的話,卻讓隆安帝有些不自在,但隆安帝不肯放手,少年便轉身,要跳水救人。
不過有武僧先少年一步,跳下水把人救起來,隆安帝不悅,剛趕來的圓空大師卻說道:“陛下,請手下留情。”
圓空大師拉著隆安帝到了一邊說了兩句,隆安帝再回來時候,臉色很臭,卻還是等著少年,說道:“你放心好了,朕以后不會殺她。”
少年放了心,看了一眼應昏迷的女孩,跟著隆安帝回到普安寺。
折騰這么一場,少年和女孩都高燒昏迷。
少年病的久一些,女孩病好的快一些,她病好了之后,來看少年:“楠哥哥你瘦了好多,是不是很難受?藥是不是很苦,我給你帶了蜜餞哦”
“你要快點好,不然叔祖父哪兒的功課,你就要跟不上了。”
燕王像是個旁觀者,看完了整個過程。
他心底滿是震驚。
這般事情,若真的發生了,他又怎可能再去找姚湘君。
明明是親身經歷的事情,他最后卻忘得一干二凈,還有姚湘君,病好了之后,似乎也遺忘了以前事情,還前來看他、安慰他,讓他快點好,才能一起讀書。
圓空大師到底和父皇說了什么,才讓父皇改變了主意在執拗這一點上,他們不愧是親生父子,都是一脈相承的犟,到底什么理由,能讓隆安帝改變主意?
燕王沒琢磨出理由來。
但是他卻明白了,為何他那般篤定,父皇厭恨姚湘君至深,卻不會傷她性命的緣由。
他長出一口氣,怔了一會兒,便想醒來。
沈采苡不知道醒了么?
戰場上刀劍無眼,他曾受過傷,當然知道那種痛苦,他能忍,可沈采苡向來嬌氣,又愛美,如今怕是疼痛難忍,而且肯定還怕留疤,他須得去尋些能祛疤的藥來。
然而他立于房間內,卻怎么都醒不過來,直到聽到一聲響亮佛號,才忽然眼前一黑,繼而回到自己身體,猛然睜開了眼睛。
第一眼看到底是圓空大師,燕王立即掠過,待看到沈采苡站在后面,他立即坐起。
她還傷著,起來做什么,該躺下休息才是。
剛想說話,嗓子卻又干又澀,竟然說不出話來。
沈采苡卻已經在感謝圓空大師了。
圓空大師宣了一聲佛號,又道:“醒來便好,以后便不會這般動不動昏迷了。”
丫鬟捧了水來喂他,燕王發現自己手臂有些無力,像是躺久了的樣子,他怔了下,喝完水,才問:“我昏睡幾日?”
“七日。”沈采苡溫柔笑著回答。
竟然昏睡了七日,燕王心一驚,怕是若無圓空大師,他還醒不來。
他沉吟了片刻,啞著嗓子問圓空大師:“當年,大師與父皇說了什么,讓父皇改變了主意?”
圓空大師輕嘆一聲:“老衲當年雖然把你從鬼門關救回,但你命魂當年尚不穩定,姚湘君救你一命,你之命魂便與她牽連起來,有了因果,她若生了不測,你也受難,陛下為了你,不得不妥協。”
“至于讓你遺忘過往,是因為若是直接斬斷牽連,殿下依然會傷了神,故而需要殿下慢慢把那一絲神收回。”
“那如今”燕王聞言,急忙詢問。
“殿下應該有答案了,不是么?”
燕王便懂了。
沈采苡也是驚訝,真沒想到,真相竟然是如此。
“采苡,你”燕王謝過圓空大師,又看沈采苡,她手臂被包裹著,吊在脖子上,不能動彈的模樣,燕王喉頭干澀。
“殿下稍待,臣妾送圓空大師出去。”沈采苡抿唇淺笑。
她一直笑著的,似乎沒有什么不好的情緒,燕王卻覺得有些那笑容與往日不同也不對,是與她剛進王府時候差不多,但與前段時日那樣子,相差甚遠。
屋外,沈采苡送圓空大師,稍微走遠一點,圓空大師卻與沈采苡說道:“王妃可是生殿下的氣?”
“我也是人,自然會有脾性。”面對圓空大師,沈采苡自然沒有隱瞞。
圓空大師就笑了:“普安寺旁邊,有一溫泉莊子,當年乃是先帝賜與普安寺的,對于養傷,極是有利,王妃不若去住些時日。”
沈采苡詫異看著圓空大師,這是勸自己離家出走么?
不過,還真挺合她心意的。
沈采苡愉快答應下來。
燕王急切等待沈采苡回來,這會兒卻不知道,圓空大師前頭叫醒了他,轉頭就把他的王妃給拐跑了。
因此,他看到沈采苡笑著進來的時候,還松了一口氣,就想和沈采苡說話,結果,沈采苡先開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