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興九年,冬。
大河崤函之間的戰酣,而在幽州北漠,已經是大雪紛飛,滴水成冰。
一般的雪稱不上白災,但是現在這一場大雪,降雪厚度有三尺多深,人走在雪地里面,直接沒到腰間,那可就真的是災害了。
似乎是老天爺都看不下去了鐵和血的蔓延,在寒風凜冽之中,戰火連綿的幽州,迎來了大降溫,但是這樣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雪,更是將這片苦難的土地推向了絕境。
雪花鋪天蓋地一般紛紛揚揚而下,覆蓋了田野與村莊,似乎是要將人們僅存的微薄希望,與死亡一同掩埋。
簡陋的房屋棚屋,積雪的淫威之下吱吱作響,支撐不住的,便是坍塌。而那些還在支撐的,似乎也隨時會在下一刻,大梁斷裂,土墻崩壞。
大人冒著風雪尋找保暖御寒的食物、衣服、柴火,而小孩則是抱在一起,凍得全身青紫。而不管是大人還是小孩,在這樣突然而來的大雪面前,都陷入了饑餓的恐懼和對未來的迷茫。
幽州的田畝之中,一片死寂。
秋天的收成,已經在戰亂之中被毀壞了大半,而初冬的大雪,又讓明年的春天到來似乎無限度的拖延了。青壯年男子或死于戰場,或被抓去充軍,留下的老弱婦孺只能無助地望著茫茫白雪,絕望的迎接死亡。
在漁陽,在薊縣,整個的幽州,都籠罩在白色惡魔之下。
饑寒交迫之下,人們只能依靠微弱的火種,試圖驅散嚴寒,點燃生的希望。這年頭可沒有什么暖氣片,所有的御寒設施全靠火,而一旦熱空氣無法保存在狹小的空間里面,那么基本上就沒有多少的用處,甚至可能是正面烤焦了,背面卻結冰。
從北域到幽州,所有的軍事行動也都像是被按下了暫停鍵。
這種天氣,大軍出動,不叫殺敵,而是叫做找死。
曾經繁華的村落,如今只剩下斷壁殘垣,炊煙難起。
一度是北方邊疆的魚米之鄉,現在也充盈著饑餓的民眾。
基本生活的物資極度匱乏。
因為戰爭,曹軍抽調了大量的勞動力,而這些勞動力又進一步導致了幽州原本的農業生產遭到嚴重破壞,糧食產量大幅下降,難以滿足百姓的基本生活需求。雪災更是加劇了這一狀況,幽州百姓不得不面對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的困境。
再加上戰火紛飛,大量的房屋被毀,許多百姓流離失所,只能露宿街頭或躲藏在殘垣斷壁之中。雪災讓這些無家可歸者更加凄慘,嚴寒中瑟瑟發抖,由于缺乏足夠的保暖措施,這些流民因寒冷而生病甚至凍死。
戰亂和雪災的雙重打擊下,幽州的社會秩序也幾乎崩潰。
為了生存,搶劫和殺戮也在黑暗陰影之下蔓延,人肉公然掛在樹上叫賣……
在這極端惡劣的情況之下,在這如此艱難的時刻,最終還是驃騎軍站了起來,開始組織民眾,掃雪開路,尋找食物,砍伐柴火,挽救傷亡。
即便是大雪封路,交通隔絕,糧食和草料的補給變得異常困難,但是在這樣的情況下,驃騎軍依舊盡可能的照顧到了城鎮周邊的村莊,讓盡可能多的百姓匯集到了城池之中,集中安置。
古代出動兵卒協助救災,這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
但是救治的效果如何,就是上下之別了……
就比如大元,黃河水患,最終的決議是發汴梁、衛輝、大名諸路丁壯十萬,以及數萬官軍一塊前往治河。大河西段么,最終還是修好了,挖了條人工河,叫賈魯河,到了后世還在用,但是在東段么,就挖出了一個小黃人來……
所以關鍵不是天災大不大,而是在面對災害的時候,做事的人是在做什么!
劉曄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到了薊縣。
最初幾次求見,趙云都不見他。
待在驛館之中,也沒有人待見他,甚至連食物都短缺了。
畢竟現在驃騎軍兵卒都在四處收集可以用的物資,挖開冰雪尋找可燃燒的斷木枯枝,組織民眾自救,又有誰會管在驛站的劉曄幾人如何?
劉曄到了薊縣的時候,以為迎接他的會是趙云的耀武揚威。
可是沒想到趙云根本就沒搭理他,只是把他丟在了驛站。
劉曄穿著錦衣,拿著代表天子的節杖……
嗯,他又找到了一根。
反正這玩意,認賬的人就代表著至高無上,不認賬的么,也就是掛了些長毛的木頭。
然后,驃騎北域的軍中小吏很鄙視的看著劉曄,表示大都護沒空!
起初,劉曄以為是趙云故意的,想要擺個架子,讓劉曄吃閉門羹,結果后來發現,是趙云真的很忙。
曹軍跑了,給趙云留下了一個爛攤子。
一窮二白。
趙云不能表示這都是前任的事情,你們有問題就去找前任,來找我干什么?
趙云更看不得幽州的百姓就在大雪當中被凍死餓死,因為當年的趙云受過這些苦,他懂得挨餓受凍的苦!
所以趙云沒有表示說幽州百姓的苦難都是曹操的事情,而是在雪災來臨的時候,就下達了治理災害的命令,并且開始連軸轉起來。
軍政一把抓,這絕對不是幾個字就能囊括的。
對于這種大規模雪災的救治,在整個幽州范圍內的調配,人力物力的安排,趙云幾乎可以說是趕鴨子上架,畢竟他是最高的指揮官。就算是他向驃騎大將軍請示,一來一回之下,等回復到之后再做事情,那么幽州受災的百姓可能都凍硬了。
這是一整個的州郡!
即便是幽州比起其他州郡來說,偏小了一些,人口也稀薄了些,但是畢竟是州郡,事情繁雜得超出了趙云的想象,可是他依舊支撐下來了。
這是得益于趙云之前在驃騎之下,做過一段時間的難民招撫處置……
所以趙云他對于治理救災的基本措施,還是明白一點的。
或許最開始的時候,趙云多多少少是有一些想要逃避劉曄帶來的詔令的意思,但是隨著救災工作的開展,趙云漸漸的就將什么詔令給丟在了腦后,開始全心全意的指揮著,調配著人力和物力,運籌帷幄掌控全局。
同時,驃騎軍之中的兵卒和軍校,原本對于趙云不繼續南下進攻冀州,也有一點意見,可這些雜亂的聲音在救災運作開展之后,就漸漸的消失了。
人心,軍魂,說起來似乎很復雜,但是具體到了當下,又似乎很簡單。
想要掌握人心,打造軍魂,不是什么可以劍走偏鋒,投機取巧的事情,也不可能一朝一夕之間就能鑄就出來,而是在這種長期影響之下,漸漸的展現和形成的東西。
那些幽州百姓的一聲聲感謝,那滾滾而下的淚水和汗水,祛除了雪,融化了冰。
其實百姓心中也是清楚誰是誰非,即便是許多幽州百姓不認得幾個大字。
在幽州存活下來的百姓和鄉紳,對于趙云等人的到來,難免心慌,恐懼,疑慮,覺得曹軍不靠譜,驃騎軍恐怕也差不多,畢竟天下烏鴉一般黑,如今大漢的秩序紛亂,甚至只要是不到處濫殺劫掠的軍隊,都已經可以稱之為仁軍了,就更沒想到趙云會讓手下的軍隊兵卒軍校來幫助百姓救災!
趙云等人,雖然打著依舊是大漢的旗號,但是從某個角度上來說,是屬于入侵者。幽州的百姓和鄉紳對于趙云等人的不信任也是很正常的。
可是,這些留在幽州的人,在最初的震驚之后就是感慨,然后就是誠服。
越來越多的人匯集到了驃騎的三色旗幟之下,幽州的秩序在大災之中,卻是在慢慢的恢復……
官府,原本就是人在社會體系當中,對抗自然災害而組建的機構。一個人的力量,在自然面前是渺小的,但是組織起來的人力,這是偉大的,而如何維持良好的社會秩序,就是官府的職責,而不是推給百姓,讓百姓自己去解決問題。
古代的經濟體制,社會保障很難做到健全,也不可能讓每一個普通民眾都享受到基礎的保障,可是只要能讓百姓感覺到官府在盡心做事,而不是敷衍推脫,那么即便是最終的結果依舊是死亡,幽州的百姓也不會有多少的怨恨。
當然,任何時候都少不了樂子魂。因為變亂,災害,也會有一些人試圖鋌而走險,掠奪財物,并且大漢之中對于尸體完整性,入土為安的風俗,也和救災治理的要求會有一些沖突。甚至是一條街的人敵視另外一條街,一個村子里面的人去打另外一個村子的人,這些現象也時有發生。
還有一些人則是盯上了趙云軍隊發放的救濟糧草,企圖多貪多占……
在這個時候,趙云的條理和冷靜就展現得淋漓盡致。
小問題,就小處理,好言相勸,說明道理。
大問題,那就立刻斬釘截鐵的處置,以儆效尤。
雪災之中,最為關鍵的問題,依舊是在吃食和御寒上。
市面上是沒有任何的糧草售賣了,即便是某些人手中還有一點糧食,也都是藏得深深的,根本不會拿出來賣。
軍糧是首先要保證的,百姓也是要救濟的,在這個時候,趙云的調配能力就展現了出來。
因為御寒,需要大量的木材,所以組織人手到城外砍伐樹木,就成為了在雪災嚴寒之下每日必須做的重要事項,在這樣的情況下,以工代賑成為了可能,也將那些懶惰者從一味的救濟當中剝離出來。
壯男外出砍伐樹木,壯女則是清理城內以及道路積雪。
老弱和幼男女則是承擔類似于烹煮,洗涮,縫補等雜事……
在趙云的調配之下,薊縣之中的百姓暫時性的類似于組建成了一個大家庭,各自分工協作。凍死凍傷的人依舊還有,但是已經好很多了,至少這些百姓知道,只要熬過嚴寒,依舊還有春天。
當幽州的秩序重新開始樹立,留存在幽州的人們開始遵守各自的職責之后,剩下來的事情也就開始慢慢的走向了正軌,民眾眼眸之中也漸漸燃起了希望。
劉曄看著,思考著。
最后他脫下了代表天使的錦袍,摘下了高高的頭冠,只是穿著葛袍,戴著綸巾,與那些普通的小吏一起登記物資,清點糧草……
在賑災告一段落,凍死餓死的數量開始得到了控制之后,一名小吏才找到了穿著普通葛袍的劉曄,告訴他趙云現在有空了,可以見他。
劉曄出生在淮南,他也算是漢室宗親,說是淮南王一脈。
可大漢的淮南王有好幾位,除了英布這個顯然不姓劉的之外,還有三位淮南王,而且其中還有一家子因為謀反而被殺,所以劉曄的這個漢室宗親,其實多多少少也有一點劉大耳朵的味道。
不管劉曄具體出自哪一脈,但他在淮南很有名望,是當時的名士。
從某個角度上來說,劉曄的這個漢室宗親的身份,就像是后世碩士博士的學歷證書,不認識的時候,可以用來證明自己與眾不同,也就僅此而已。劉曄能夠在山東眾多的名士之中,脫穎而出,僅憑一個漢室宗親的名頭可不成。
劉曄有自知之明,有很多人就是敗亡在對于自己的無知上,或是只知他人而不自知。
而且有意思的是在歷史上,劉曄的進言很多時候都被證明是正確的,甚至是可能改變整個戰略局面的策略,只可惜當時沒有被采納。
比如劉曄在劉備剛進川蜀的時候,就向曹操建議立刻出兵征討,曹操沒同意,結果等劉備立足穩定之后再想要打,就打不下來了。
后來關羽死于東吳之手,劉備憤而興兵,孫大帝立刻向曹丕裝孫子,劉曄則是建議曹丕和劉備結盟,一起滅了東吳,表示川蜀到東吳的路程遙遠,道路崎嶇,就算是川蜀打下來也守不住,最終還是便宜了曹氏,結果曹丕也沒聽……
劉曄回到了驛站,原本想要換上代表天子的錦袍,戴上頭冠,結果發現他這幾天在外風吹雪打,不僅是頭發散亂骯臟,就連手上也因為凍裂了好幾道口子,將錦袍勾出了好幾條絲……
劉曄苦笑了一下,搖了搖頭,將錦袍放了回去,也沒有戴頭冠,甚至連節杖都沒有拿,只是簡單的洗漱了一下,將散亂的頭發收拾好,便是來見趙云。
趙云穿著一套薄鎧,見到劉曄如此裝束,便是心中多了一絲的好感,示意讓護衛送上熱湯,請劉曄就坐。
劉曄謝過,然后坐下,端著熱湯緩緩的喝著。
趙云打量著劉曄。
對于山東名士,趙云其實不太喜歡。
因為趙云出身并不高,所以他對于那些有事沒事說誰家里沒有五十萬錢的名士,并不認可,也不理解,不過,劉曄的到來,以及劉曄在這幾天的所作所為,讓趙云知道在這些山東名士之中,也不是所有的都是混賬。
至少劉曄截止到現在的表現,還算是讓趙云認可。
從兵卒小吏那邊得知,劉曄這幾天也是頂著風雪,冒著嚴寒在戶外,跟著小吏一起忙碌,餓了就是一同啃食凍得硬如石頭的餅子,渴了就是一樣抓一把雪塞在嘴里,困了就是躺在干草上睡覺,沒有說什么他是皇室宗親山東名流就要什么特殊待遇。
劉曄臉上和手上的那些凍傷凍裂的口子,證明他自己,也才讓他走到了趙云面前來……
先生若是欲行離間,可以免談。趙云淡淡的說道,某乃驃騎麾下都護,并非天子所授。天子詔令,當遞至我主之處,送來此地,于禮不符,恕不能受!
劉曄苦笑了一下,然后拍了拍自己的胸腹和衣袖,將軍請看,某身上何有詔令?
劉曄猜到了就會是這樣,所以他根本就沒帶詔令來見趙云。
趙云這才露出了些笑來,先生這幾天,辛苦了。
曄有一言,不知當不當講?劉曄卻是說道。
趙云眉頭一動,微微點了點頭。
將軍此舉,可幫驃騎得幽州百姓之心,卻難獲冀豫民眾之意也。劉曄看著趙云說道,幽州多苦,故而得衣食足矣,冀豫則不然。民多愚也,今日得衣食,頌德于驃騎,將軍可知其昨日或贊丞相乎?
劉曄的問題很犀利。
趙云微微皺眉。
劉曄笑了笑,曄身為大漢之臣,亦不愿見百姓受苦,然天下紛爭,非驃騎丞相之故也,乃地之不同,風俗各異也!將軍可破軍陷城,然可移山川否?幽州之苦,冀豫難知!既是如此,將軍又如何可知驃騎之法行于關中,亦可利于冀豫乎?若不利,則必害也!前秦之亡,猶未遠矣!
劉曄沒有扯什么天下大義,沒有搬出天子來壓趙云,也沒有說驃騎僭越,圖謀不軌,他只是講出了一個事實。
幽州和冀州豫州不一樣,那么關中和山東也自然不一樣!
驃騎在關中推行的政策,利好于關中,就一定能夠在山東順利開展?
這顯然不太可能。
劉曄并且指出了這其中的原因,那就是山川不同,風俗各異。
這是一個擺在眼前的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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