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夏侯惇有沒有想過某一天會來到臨汾,他肯定沒有想過是以當下這樣的身份到了這里的。
俘虜,在絕大多數時候,都等同于恥辱。
夏侯惇抵達臨汾平陽的那一天,正好看見臨汾將一批補充兵員押送著糧草往前線進發。
大約兩千多的兵卒,穿著大漢傳統的紅衣戰袍,外罩盔甲,舉著戰旗,扛著刀槍,在臨汾城外的校場列隊。雖然他們即將面臨戰場的生死考驗,但是夏侯惇卻覺得他們不像是準備上沙場,而是要去郊游,又或是參加一個盛大的聚會。
這讓他心中很不是滋味。
臨汾平陽城很大。
夏侯惇第一次見到臨汾平陽城的時候,幾乎是認為自己已經來到了長安。
因為平陽這個城市的規模實在是太大了。
即便是夏侯惇他之前不止一次的聽細作和去過臨汾的山東子弟形容過臨汾平陽的龐大。那個時候,夏侯惇將信將疑,更多的是覺得這些細作和山東子弟,或許是沒見過多少的市面,才會覺得這個平陽是大的……
一個臨近北地,汾水之側的城池,能有多大?
而現在,紅色的臨汾平陽城墻高高的聳立著,似乎是一個巨人在叉著腰藐視著周邊,也同樣藐視著夏侯惇。
夏侯惇不由得低下頭,嘆氣。
雖然當下已經是戰時狀態,但是人們還是需要生活的,尤其是這么大的一個城市,依靠相互分工而生活生存的人數是一個非常龐大的數字。只不過最開始的時候,夏侯惇并沒有注意到這一點,而是近乎于本能的去觀察在這個城池的軍事布防。
駐守于此的,自然是屬于驃騎之下的近衛營。
這屬于平陽侯的近衛營軍,一直以來都是斐潛穩固臨汾盆地,掌控北地,牽連陰山和北域,作為震懾敵方,撫護羌胡的核心力量。這些近衛軍,也曾經短暫的調動前往西域作戰過,但是現在基本上都回來了。
臨汾的平陽侯近衛軍,分為騎軍,步軍,以及直屬護衛三個部分。斐潛前往前線的時候,便是會帶走其中的三分之一,其余的三分之一在長安,還有三分之一在這里。和臨汾平陽地方守軍,相互結合一處,共同駐守地方。
這些近衛軍,絕大部分都是從地方上的軍隊當中選拔出來的,然后在近衛軍當中度過至少五年左右的時間,有的會更長一些,然后就退役到地方任職,或是依舊從事軍事教官,地方巡檢,抑或是轉職成為吏員,充當地方和郡縣之間的溝通渠道。
當然也有一些人,退役之后便是什么官職都不想要擔任的。
如此一來,就有更多的地方官職被替代。
這么做當然有很多的好處,但是壞處也同樣無法避免。
只要人還是有欲望,在私欲和公理之間,永遠都是有沖突和矛盾的。滅人欲的只是存在于理想狀態,或是活在鍵盤俠的口中。
夏侯惇一路從太原觀察過來,他發現不僅是在太原,在平陽,甚至在臨汾的其他地方,依舊還有很多的彪悍兵卒……
按照道理來說,這些彪悍的,強壯的,甚至可以稱之為精銳的兵卒,應該是調往前線,抑或是成為斐潛麾下的核心部隊才是,為什么會這樣零散的放在了地方四處?
要是山東之中有這樣的兵馬,絕對是直接納入中領軍中護軍,然后投入河東會戰之中。
接見夏侯惇的,并不是武將,也不是什么獄卒,而是原守山學宮的大祭酒令狐邵。
令狐邵年歲較大了,精力和體力都有些無法避免的下降,實在是沒有精力去對付學宮之內調皮搗蛋的子弟,所以也就干脆退了下來。只不過真等退下來之后,又是有些退休綜合癥,斐潛就干脆返聘其作為營國規劃師……
古代華夏是沒有獨立的規劃師這個職位的,這個職位被歸入了考工體系當中,成為匠人,或是大工匠的一部分,然后和儒生的營造學融合在一起,很是混淆不堪。斐潛一來是為了安撫令狐邵這半老不老的心,另外也是有更為長遠的考量,便是將這個職位獨立出來,規劃營國。
令狐邵自身對于此事也是非常感興趣,先是撰寫一個營國論,結果交上去了之后,斐潛表示說寫得是不錯,但是不夠好……
于是令狐老頭就郁悶壞了,他一時想不清楚究竟是哪里不好,就連來安排夏侯惇的時候,嘴里還念叨著,人營國,方九里,旁三門。國中九經九緯,經涂九軌,左祖右社,面朝后市……咦,究竟是哪里不夠好呢?
因此在令狐邵見了夏侯惇的時候,都在問夏侯惇關于許縣是怎么布置的,鄴城是怎么劃分的,搞得夏侯惇恍惚不已,覺得自己似乎是走錯了地方,又或是莫名其妙的轉變了什么身份?
但是不問夏侯惇那些曹軍的軍事安排,抑或是什么戰事布置,對于夏侯惇來說,自然是一件更容易讓其接受的事情,于是夏侯惇也就自然而然的和令狐邵討論起城市相關功能性的問題,然后夏侯惇忽然發現了一個問題,在平陽之處,似乎是以普通的民眾是否方便為主要核心點來安置市坊功能區域的……
而在山東之處,誰去管民眾方便不方便?
重要的是士族子弟,官吏官府方便不方便!
就以最為簡單的集市來說,若是在山東,那么一定是要集中管理的,否則那些該死的賤民私下售賣怎么辦?豈不是少了好多小錢錢?所以一定要用圍墻將集市圍起來,然后只是留下狹小的出入口,派遣兵卒和稅吏在門口收錢,一個都不能跑,一文錢都不能少!
至于因為收錢而導致集市門口排長隊,抑或是百姓要耗費更多的時間來采購,抑或是因此引發了推搡踩踏的事情……
那又有什么關系?
重點是方便管理!
所以在山東,集市一定不會距離官府管理機構太遠,越大越要集中,否則讓那些官吏跑斷腿,累死在路上,那還了得?
因此在山東之地,趕集就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也是辛苦的事情。官吏嗷嗷叫辛苦,百姓嗷嗷叫辛苦,商戶嗷嗷叫辛苦,似乎所有人都在叫辛苦,可偏偏就是一百年都沒有改變什么。
而在平陽,在臨汾,集市似乎規模都不大,而且越是大集市,越是放在了城外。城內只有日常售賣商品的市坊,而沒有大規模的集市,這不是很不合理么?
對于這一點,令狐邵卻覺得山東之地的方式才是不合理。
令狐邵說,因為四民是平等的,需要各司其職,所以農戶就只需要關注莊禾種植,糧食生產就好了,而商戶本身就是需要運輸往來,疏通有無的,所以跑腿的事情就應該是商戶去做,而不是在店鋪里面等著農夫送上門來。
至于管理平臺……
咳咳。
如果讓原本應該是另外的三民所做的事情,全數都推到農戶身上,那么必然會出現很多問題……
令狐邵沒有具體說會有什么問題,但夏侯惇身上冒出了一身的冷汗!
因為這就是山東的現狀!
山東底層的農夫要趕集,誰去管這些農夫是走路去,還是推車去,抑或是坐驢車去?又有誰去算一算這些農夫要花費多少時間,在路上消耗多少精力體力?一次,兩次,一年,兩年,習慣了就好?
而且夏侯惇想到了山東這種模式最為致命的一個問題,就是如果萬一……真的只是萬一,陽城之集的慘事再次重演怎么辦?
像是臨汾這樣的分散集市,就算是曹軍想要劫掠都難。
而在山東,當年就是因為陽城大集……
而且那些大集市都是士族幾代經營,囤積貨物錢財無算。
董卓有騎兵,驃騎也有騎兵!
夏侯惇的汗珠子,頓時就停不下來了……
真要是到了最惡劣的份上,山東之地的經貿集市,必然會受到最為沉重的打擊!
跑都難跑!
怎么辦?
如今這要怎么辦?
就在夏侯惇感覺無能為力的時候,似乎又來了一個轉機。
斐潛召夏侯惇到前線了……
許縣。
崇德殿。
至于崇德殿究竟是崇什么德,誰都不清楚,但是誰都不會問。
天子劉協有些臉色蒼白的坐在寶座之上,周邊的太監和宮女都是避退得遠遠的,只有劉協的貼身黃門宦官那有些尖銳的嗓音在大殿之中輕輕回蕩。
……夫四民之業,乃國之基石。士以篤學立身,農以耕稼養命,工以技藝成器,商以通貨致富。四者各司其職,相生相養,共濟大漢之繁榮。
士者,國之棟也……
農者,國之本也……
工者,國之巧也……
商者,國之脈也……
四民之業,各有所長……
黃門宦官念著,劉協默默聽著。
陽光從門口照耀進來,卻止步于大殿的還不到一半,似乎在大殿深處,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吞噬了光明,留下了黑暗。
黃門宦官停頓了一下,偷偷抬眼瞄了瞄劉協,然后才繼續念道,昔者,堯舜禹湯之世,道德昭顯,仁政流行。為政之人,以道立身,以德治國,堅守本心,不為世俗所搖。是以四海之內,風調雨順,萬民安居樂業,和氣融融。
是故,執政當守山……
夠了!劉協怒喝了一聲。
黃門宦官立刻停了下來,收好手上的檄文小抄,垂首而立。
這一份的檄文,和之前斐潛發布其他檄文略有不同。
當然,如果只是簡單的聽聽看看,那當然沒有什么問題。
劉協疲倦的閉上眼睛,
斐潛曹操二人的爭斗,不僅僅是兩個人的事情,也不僅僅是一場普通的戰斗,甚至和之前大漢當中的那些諸侯相爭都是不同。
不管是董卓,還是袁紹,抑或是其他什么諸侯,都沒有像是斐潛這樣復雜化。說斐潛反動吧,可偏偏又是三番兩次的給劉協進貢送禮,就連山東一方假借天子的名義討要一些什么,斐潛竟然也都同意了。
可要說斐潛有多么忠誠么……
看看,這檄文都說了些什么?!
前些時日,這檄文就已經在山東之地傳播開了,而且有意思的是,劉協永遠都是近似乎是最后一批知道的人……
嗯,或許還有一些普通百姓農夫民婦根本不識字,也對這些政治不感興趣,所以即便是聽聞了也不見得知道什么。
其實劉協也知道曹操從地方上挑選了一批新人,由他的心腹直接管理,在關中和河東之地內活動。雖然有些人不明不白死了,但還是打聽了不少消息。驃騎大將軍斐潛隱藏的實力也漸漸顯露出來。
山東之地的一些蠹儒,之前宣稱說是要放棄雍涼并,但是實際上只要稍微有一點腦瓜子的人都清楚,雍涼并更像是大漢穿在身上的防御外敵的盔甲,若是真沒了這些盔甲,大漢就剩下肉塊了,隨時都可能被擺上砧板。
而現在,這原本大漢的盔甲,開始要反過來吞噬大漢的血肉了!
你看看,看看后面,可有提及朝廷……還有沒有提及皇恩……在稍微平復了一些情緒之后,劉協沉聲問道。
黃門宦官其實早就不知道看了幾遍了,但是聽聞劉協這么問,他還是重新打開,再檢查了一遍之后,才小心翼翼的回答:啟稟陛下……檄文之上并未提及朝廷,也未提及皇恩……這驃騎檄文,是給他自己撈取聲望罷了……
劉協又是沉默了許久,然后才低聲問道:你覺得這驃騎和丞相,究竟如何?
黃門宦官便是一哆嗦。
這問題,誰敢亂說?
說!恕你無罪!劉協揮揮手。
這事情,是你說了算么?
可黃門宦官又不能不回答。
奴婢以為……黃門宦官低眉順眼,驃騎和丞相,都是一樣的……
一樣的什么?
黃門宦官卻不說了。
可以理解為一樣的忠誠臣子,也可以理解為一樣的豺狼虎豹。
劉協瞇著眼看著黃門宦官,眼神之中略微帶了一些的不滿。可是他也清楚,這種事情就連他自己都無法直接表述,更不用說像是黃門宦官這樣的小人物了。
片刻之后,劉協緩緩的說道:記住了,朕乃天子!大漢姓劉!雖說近些年來天下紛亂,諸侯心思不定,也有桀驁不馴心懷不軌之輩,但眼下卻還沒有誰敢反叛!朕有天下民心,有天下道統!袁公路就是最好例子!身為大漢臣子,若是謀反,則人心盡失!
劉協講得鏗鏘有力,似乎是對于此事充滿了信心。
袁氏之前門生遍布天下!劉協哼了一聲,四世三公!天下楷模!何等了得?可最后又是如何?如今天下,袁氏又是占了幾分幾毫?
黃門宦官連忙捧哏,以免劉協的話砸落地面,原來如此!陛下圣明!奴婢原本也是有些憂慮,聽聞陛下這么一說,便是放心不少!
劉協呵了一聲。他方才所言,其實不過是自己安慰自己。曹操和斐潛究竟要做什么,其實劉協心中也說不清楚。曹操有野心,難道斐潛就沒有么?現在大漢如同風中殘燭,又有幾個地方諸侯會遵照所謂的天子詔令?
除了斐潛曹操這兩個大頭之外,江東那邊的不也是自成一系,似乎要劃江而居一般。劉協他雖然身為皇帝,貴為天子,卻沒有力量來對付這些人……
這也是所有封建王朝的弊端,不依賴人民,而是依賴官僚去對付官僚,利用官僚去檢察官僚,還試圖用官僚去管理國家,統治人民……
四民之論……
劉協重復了一下,似乎是咂巴了下味道。他覺得這一篇的檄文確實是有些不同,尤其是這四民之論,似乎和什么是非常大的關聯,也會影響到很多東西,但是具體關聯到了哪里,又是那些東西,劉協只是隱隱有這樣的一種感覺,卻無法具體說出一二來。
似乎是幾年之間,大漢就全天下都是敵人。
之前還只是西羌胡人,后來就是黃巾,接下來就是急轉直下,從東到西,從南到北各地諸侯,都是勢大難制!
而反觀大漢朝廷,已經沒有任何有效的手段去應對這樣的局面。
說句實話,在大漢朝廷的政令無法傳遞到地方,地方諸侯抗令不遵的時候,大漢便是到了臨終關懷的時間了,而現在各地還沒有撤下大漢旗幟,不過就是這些地方諸侯之間在相互牽制而已。最典型的,當然就是斐潛和曹操,山西和山東。
可是現在這個平衡,似乎要被打破了。
斐潛的這個檄文,是在為了平衡被打破之后所做的什么謀劃?
斐潛和曹操之間的爭斗,之前說是曹操贏面大,現在卻變成了斐潛勝算高。這些預測家們就跟后世里面的股評磚家一樣,最重要的是吸引眼球,至于說的言論究竟對錯如何么……
誰信誰就是傻子。
沒錯,反正就是用來騙傻子的,一個愿打一個愿挨,正好。
劉協早些年也傻,被現實教育了幾次之后,才漸漸有點記性起來。
你說,如果派人……像是之前調停袁本初和公孫伯圭那樣,詔令二人停戰……劉協緩緩的說道,你覺得會如何?
黃門宦官頓時汗就下來了,陛下,這個,啊,陛下,那個,啊……
算了算了!劉協揮手,沒用的東西。檄文留下,滾吧!
黃門宦官如蒙大赦,忙不迭的將檄文小抄留在了劉協桌案上,然后撅著屁股碎步退下。
大殿之中很快又陷進了沉寂之中。
許久,劉協伸出手,抓起了那檄文小抄,將其在桌案上鋪開,一字一頓的重新仔細看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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