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自己能控制的力量，才是真正屬于自己的力量。
租來的，借來的，騙來的，搶來的，都算不上。
這一點，曹操很明白。
因為他曾經也租借過，騙搶過，但是那些力量很快就消散了……
不止一次。
所以當曹操遇到了青州黃巾的時候，他就發誓一定要將這個力量完全控制在自己手里。
曹操也確實是這么做了。
他除去了在青州軍團當中所有的青州本土的頭目和領袖，然后有意識的讓自己的族人親信等等來統領這些青州兵，最大可能的控制了這些青州兵，并且確保了這個力量成為了曹操稱雄中原的強力支撐！
曹操成功了！
他依靠自己的力量，打敗了依靠士族力量的二袁。
這其中有青州兵對于士族豪強先天上的仇恨，也有曹操這種緊握兵權的策略的成功。
可是，所有的政策，策略，都不是一世有效的，更不是萬世不可更替的。
曹操控制青州兵的手段，所產生出來的弊端，現如今就暴露了出來……
其實，這個問題，并不是曹操才有，而是大漢很早的時候就出現過的，比如西羌問題。
引爆西羌的因素有很多，其中就有漢人官吏和地方羌族百姓之間的矛盾。
現在引爆了曹操營地的原因也很多，但是上下層級之間的矛盾，卻是最后點燃了火藥桶的關鍵。
山東的民眾確實平常的時候很老實，但是千萬不要肆無忌憚的踐踏這些老實百姓的底線……
曹操聞訊，便是立刻帶著人沖出了中軍大帳，然后將引發了沖突的軍校小吏，當即斬首一人，鞭杖其余，這才將紛亂的局勢控制了下來。
因為曹操比誰都要清楚，在此時此刻，究竟是哪一方更為重要！
可是借人頭一用的策略，只能治標，不能治本。
因為矛盾的根本原因，并不是那么一兩個的士官小吏，而是雙方立場的對立。
這種對立的矛盾，在曹氏集團上升期，并不會很明顯。
畢竟在那個時候，開拓二袁的市場，就足以讓上面的吃肉下面的喝湯，每個人的肚皮都能滾圓，但是現在是經濟下行期，顯然肉不夠上面吃了，然而曹氏上層管理者并不會就此表示說大家一起同甘共苦選擇喝苦菜湯，而是將目光盯向了自己的下層。
下層的肉也算肉，擴大內需么，不是很正常的操作么？
所以這一次的沖突，只是開始。
曹軍的躁動，無法掩飾，很快就被龐統派出的斥候察看到了，然后新一波的騷擾也就展開了……
兩三百步的距離，箭石基本上效用很小，但是聲音卻可以跨越這點空間，直擊曹軍兵卒的內心。
要說攻心之戰，春秋戰國就開始玩了。
三國之中，也經常有罵陣，會用，不稀奇，但是用好，不容易。
曹操可以讓曹軍兵卒閉嘴，但是無法讓驃騎兵卒也閉嘴。
陣前喊話，對方說了一些什么，曹軍兵卒都聽得到。
曹操也很快選擇了應對方式，就是罵回去。
曹操的對應，也不能說錯，畢竟單方面的聲音明顯就對于曹軍不利，就算是干擾一下視聽也好，也要盡可能的將曹軍兵卒鼓噪的心給重新壓下去！
青州兄弟們！你們自己左右看看！流汗流淚流血的都是誰？！升官發財享樂的又都是誰？！為了這些不把你們當人看的家伙賣命，到底值不值？！
別聽他們的！我們是奉了天子詔令，討賊伐逆，匡扶社稷，為了天下……
什么天下？！吃不飽穿不暖，還有什么天下？！去問問你們回來的人！驃騎軍不僅能吃飽，還能吃好！每年兩套衣裳！都是一樣的當兵，結果要吃沒吃要穿沒穿，要兵餉沒兵餉，就問問你們自己，這兵當得到底值不值？！
當兵怎么能是為了吃喝兵餉？！我們是為了大漢忠義！我們是天子所屬！你們這些……
驃騎兵餉實發到手！絕無拖欠！當兵一年，家里就可以買一畝田！傷了有醫師，戰死有恤錢！你們有什么？！除了嘴上喊的忠義，尸骨都沒人埋！青州兄弟，你們都想想，到底值不值？！
他們是賊逆！賊逆！別聽他們的！
雙方叫喊紛亂響起。
國家大義重要，還是餐食衣服重要？
如果一個人，有崇高的理想，有堅定的信念，當然就是國家民族最為重要！
可問題是，在愚民政策之下的這些曹軍兵卒，又是從哪里會有什么崇高的理想，堅定的信念？
他們從小有九年義務教育么？有在每一年都去祭奠云臺二十八將么？除了在大漢官府的告示之中，真正出現在他們身邊，他們能看到有什么官吏是有崇高的理想，有堅定的信念的？這些大漢官吏究竟是和他們一起穿著破衣服，吃著野菜的，還是吃官府特供，出入都有高頭大馬的？
于是乎，曹軍的躁動不安，這一次，并沒有隨著時間的流逝而降低，反而是越來越明顯。
人，并不是真的記憶力不好，也不是真的就愚蠢到不知道傷痛苦。
一些或許在平時里面，在某些官吏眼中無關緊要的小事，現如今就一塊塊的壓在了曹軍身上，壓在了曹操等人的身上！
曹操知道，想要挽回這些青州兵卒的心，那就需要真的去做出一些事情來……
可是這些事情，做了，或許能挽救回青州兵的心，但是卻會失去他族人親信的心！
公開懲處一兩個親信族人，并不會動搖曹操統治的根本，反而會顯得曹操大公無私，清正廉潔，其他親信族人也不會多說什么。畢竟有些人惹出事來，該倒霉就是倒霉，掉了腦袋也無可厚非。但是如果曹操將自己的親信族人的待遇全部取消，讓他們吃穿住行都和青州大頭兵一樣，那么倒霉的必定就是曹操自己了！
一兩個，可以。
全部，不行。
擺出來砍頭的倒霉蛋，曹氏里面的其他人會很默契的都對他說，你惹出來的事情，就只能由你來解決。安心去死吧，你家人肯定會照顧好，反正連姓氏都不用改。這個倒霉蛋死了之后，也就意味著這件事情到此為止了，大家就又可以吃肉喝酒唱歌跳舞學外語了……
可是如果全部族人親信都取消福利，降低待遇，這就麻煩大了，畢竟這些族人親信跟著曹操，不是為了什么天子，也不是為了什么大義，就是圖著一人得道來的，若是發現升不了天，還要重新變成雞犬，那別說雞犬不寧了，就算原地散伙也是大有可能！
于是，曹操只能最終選擇一個辦法。
派人出擊，殺死那些在陣前唧唧歪歪的驃騎麾下的大嗓門兵卒。
這也是山東傳統，既然解決不了問題，就先把聲音蓋下去！
兵刃、血花、火焰、黑煙。
戰斗再一次的打響。
箭矢飛過天空。
人頭落到地面。
呼喊與金鼓聲匯集一處。
前一刻還在往前沖的人，下一刻就變成了倒下的尸體。
陰謀也好、陽謀也罷，所有的一切計策，都是為了最終在戰場上的搏殺。
最終還是要依靠這些普通的兵卒，一點點的拼殺，流血，傷亡，決出勝負。
而曹軍受到的影響，終究是無法簡單的以對外作戰就可以消除的……
原先在曹操的帶領之下，這些曹軍兵卒在潼關大營潰敗之后打了一個像模像樣的狙擊戰，可是現在那些曾經抵擋住驃騎軍的反復沖鋒的陣線不見了。
不過，在曹軍兵卒心中存在疑惑，軍心動蕩之下，還是沒有人會輕易倒戈。
或許對于其中的某個兵卒來說，跟著大部隊走才會獲得安全感，或許是僅憑簡單的話語，只能使其動搖，而無法起決定性的推動作用，而對于曹軍之中曹氏族人親信等中高層軍校士官來說，只有獲得一場像樣子的勝利，才能破解驃騎軍這兩天的心理攻勢，所以他們在第一時間，就在曹操的調配之下，對于驃騎軍發動了最為猛烈的反擊。
側面，曹軍面對的是朱靈和馬越，還能多少殺一個有來有回，但是正面上的曹軍很不幸，他們遇到的是張遼。
對于曹軍的惱羞成怒，龐統等人也有預備。
遠程的弩車和箭矢，就給予了這些曹軍兵卒最先最大的熱情問候，后續偶爾爆發的手雷，更像是戰場協奏曲的重錘點綴，時不時的振動所有人的心脈，晃動雙方的心神。
曹軍兵卒原本是以防守見長，強攻并不是其擅長的項目，在這樣的劇烈爭斗當中，有幾名的曹軍軍校校尉，或傷或亡，折下陣來。
可真正讓曹操覺得難以接受的，不是現在曹軍兵卒的不在狀態，也不是自己手下族人親信的死傷，而是在搏殺的陣線之后，那些碎嘴皮子的家伙還在嗷嗷亂叫。
雖然戰場之上的嘶吼和搏殺聲，使得這些人的聲音聽起來不是那么的清晰，但是這玩意只要稍微注意力偏移一些，就能聽到在喊著一些什么……
四面楚歌啊！
曹操抬起頭，似乎能體會到了當年項羽的感受了。
若是當年項羽大勝，就算是將楚歌唱出花來，只會平白的惹來嘲笑和鄙視，可是在特定環境之下的特定時間，那些楚歌就變成了一把把砍在項羽手下心口上的刀。
現在，也是如此。
恐懼和死亡，使得曹軍兵卒心中的壓力本身就很大了，再加上這些動搖人心的話語，就算是明白未必都像是驃騎軍所呼喝的那樣，但是也讓這些曹軍兵卒心中的天平開始晃動。
巨樹的成長，一定是很緩慢的，但是當巨樹倒塌的時候，也一定是很迅速的。
太興九年冬，龐統原本是試試看的策略，發揮出了超出所有人預料的效用，在這幾乎是決定了天下走向的戰役當中，起到了相當關鍵性的作用。
自從山東進軍關中以來，即便是有種種的弊病，各種拖后腿的姿態層出不窮，可是山東依舊展現出了其深厚的人力物力的底蘊。
死了多少人，不是問題。
山東人多。
花了多少錢，不是問題。
山東錢多。
中原的民眾，可以用他們的辛勤勞動，血肉身軀，去扛起一次又一次的傷害，一次又一次的消耗，只要他們的心氣還在的時候，這一切都沒有問題。
可是真等到心頭的那點火苗熄滅了之后，原本那些積攢的問題，就會猛烈的爆發出來！
一兩百年的太平，讓許多山東人忘記了死亡的威脅。
一兩百年的大漢優待，使得許多山東士族子弟以為他們就是注定的，是生來就是享受，死了也要享福的天之驕子。
歷史上也同樣是如此，在三國大戰三十年后，依舊沒能讓這些山東之地的人驚醒，沒有讓這些家伙的野心熄滅，即便是失去了邊疆，丟掉了關中，依舊還有很多山東人以為只要有中原在，那就依舊會有繁華的經濟，無盡的人口。就像是一個衰老腐朽的巨人一樣，拖著遲鈍且龐大的身軀踉踉蹌蹌，直至倒下之后，才發現在巨人身上，已經處處都是腐爛見骨的傷口。
現在龐統無意之間，將這巨人身上的傷口覆蓋的那一層遮羞布揭開了……
曹操在函谷關站不住腳，也無法控制兵卒散亂的心態，于是在當日夜晚，就召集了眾將校，宣布今夜退軍！
曹軍原本是想要在函谷關之處，借助地形，再做一些文章的，但是現在被龐統這么一攪和，顯然已經不適合繼續在這個地方待下去了，只能是退兵。
曹洪等人有些意外，但似乎也是早有預計，只不過對于曹操自己留下來斷后的決定不認同。
主公！某來斷后！曹洪站了出來，主公豈能親身涉險？！不可，萬萬不可！
其他人也是一同規勸。
曹操卻搖了搖頭，軍心崩散，若某不留后而行，怕是人人爭退，個個求逃，到時即便是你我得歸山東，手下兵卒也是十不存一！
這個……
眾人沉默了。
確實如同曹操所言一樣，現在曹軍的士氣已經是崩壞的非常厲害了，一旦大撤退，基本上就會立刻演變成為大潰散，相互爭搶逃生的路線，為了能讓自己先跑，不惜向原先的戰友揮動刀槍。
可是主公留后，終究不妥！劉馥說道，不如讓臣來斷后，定能護得主公與諸位安全……
曹操看了一眼劉馥。
劉馥抬著頭，迎著曹操的目光，沒有絲毫的退縮回避。
曹操瞇著眼，微笑了一下，元穎忠心，某深知之……不過，斷后之事，還是某來更為合適！諸位不必再勸！
見曹操如此堅持，眾人面面相覷。
見到眾人種種表情，曹操哈哈一笑，勝敗，乃兵家常事！未慮勝，先思敗！彰兒！
曹彰應答一聲，站起身來。
曹操直接下令，即刻傳令，減灶減兵！
曹彰還未領命，劉馥便是說道：主公，為何不是增灶？減灶，豈不是讓敵軍知曉虛實，恐怕是……
曹操擺了擺手，增灶，反而是暴露虛實……減灶，直接減一半！
曹彰領命，下去了。
眾人相互看看，似乎也有些明白過來。
子廉，曹操又是說道，明日一早，便是巡查營地……先將傷兵選出來，今夜就讓傷兵先走……
傷……傷兵？曹洪一愣，今夜就走？
旋即曹洪也明白了曹操的意思，點頭說道，屬下這就去安排！
曹操點頭，你明日巡營之后，也先撤吧！
不！沒想到曹洪拒絕了，主公不退，某便不退！某誓死與主公同進同退！
曹操沉默了片刻，擺了擺手，由你吧。不過傷兵先走之事，不可拖延！
傷兵先走，有利于穩定人心。
當然，這并非是曹操忽然之間就想明白了普通兵卒的重要性，就開始體會到了尊重生命，尊重底層，而僅僅是因為驃騎軍來了，驃騎軍那么喊了而已……
歷史上曹操從赤壁撤退，道路泥濘不堪行走，那些傷兵就自愿的成為了其他兵卒墊腳石，讓其他沒受傷的兵卒逃離……
這就像是某些企業一改往常的風格，突然提前發放年終獎，并非是老板忽然就覺醒了良心，想要積攢什么功德，而是因為某些其他的事情所導致的一樣。
而且走的還不僅僅是傷兵，還有那些被龐統放回來的兵卒。
這樣一來，也就等于是暫時的脫離了過敏源……
不過，曹操這么一撤，也就等于是將大河之北的中條山大營潰敗下來的，還未來得及渡河的兵卒給賣了。
曹操這一次的撤退，不可能再像之前那樣，逐步后撤了，一定是大范圍大規模的撤兵，而從中條山潰敗回來的曹軍兵卒，浮橋渡口接連丟失，再加上失去了曹操的掩護，剩下還沒來得及逃到大河南岸的，也就只能是自求多福了。
這對于曹操來說，也算是某種程度上的壁虎斷尾，丟車保帥。
同時，曹操這般一口氣大規模的減灶，也等于是曹操給龐統留下了一道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