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遼找到龐統的時候，龐統其實已經得到了一些消息。
在還有大敵在外的情況下，大多數的傳統封建王朝的統治者，都希望下面是和諧的，團結的，一致對外的，有一些內部的矛盾，統治者大概率都會盡量的使矛盾緩和，在非必要的情況下，不會去激化矛盾。
這是大多數的情況，也會有少數極端的案例，但是不能用極端的案例去代替常態。
龐統對于馬越的處理，也就是在這樣的前提之下，做出的決定。
龐統沒有學過什么危機處理，公關意識，但是他所做的一切，都符合危機公關的要求。
首先就是隔離敏感源。
就像是一些群體性的問題，總是會要求幾個代表出來談一樣。
當這些代表被隔離出來之后，具體談什么，抑或是談得情況如何，越是隔離得越徹底，也就意味著事情越不會引起大多數人的共振，事情也就越容易被分化，然后解決。
其次，就是就事論事。
因為實際上很多事情，都并非單一存在的，會和很多其他的事情相互聯系，如果一直去問為什么，結果就會得到一大堆的陳芝麻爛谷子，所以干脆解決最重要的，最緊急的那一件事，將所有的關注點都集中在那一點上，也就好處理多了。
最后么……
就是權衡利弊，做出決斷了。
文遠，龐統一邊打量著張遼的神色，一邊笑著問道，可是馬將軍又有什么不妥之處？
龐統還以為張遼這么快找到自己，是不是對于馬越的道歉還有什么不滿意。
龐統臉上笑著，似乎和藹可親，但是實際上并非所有的胖子都心寬。
小孩的世界才有對錯，大人的現實里面只剩下了利益。
張遼表示，并不是他對于馬越有什么意見，而是他發現了一些問題……
有一些不當言論。
不是言論的問題，而是人的問題。
在漢代，甚至一直到明代，公開發表言論，甚至是抨擊當朝的大臣，其實問題都不算大。像是之前雒陽太學之中的學子，不就經常抨擊當朝官吏，甚至是有些侮辱性的給某些人取外號么？這都是年輕人經常會干的事情，也沒見到漢代某些官吏因此就抓人治罪。
甚至還有一些官吏為了得到好評，還會出錢買，親，點個贊，五星好評返紅包哦……
這種在傳統華夏統治規則，不以言獲罪的規矩，一方面是儒家文化的影響，畢竟要讓儒生日常里面不逼逼兩句，怕是比不讓馬猴灌水還要更難些。
另外一方面也是對于君主皇權的約束，畢竟奉承的假話誰都喜歡聽，但是真話就未必都好聽了，為了防止說真話，談利弊的正直之人被砍殺，保護性的有這么一條規矩，還是有一定必要性的。
統治者為了維護自己的統治地位，需要采取一系列措施來穩定人心。其中，允許一定的言論自由是一個重要的方面。通過允許臣民發表意見，統治者可以更好地了解民意，及時調整政策，從而避免社會矛盾的激化。
而且社會的輿論也會對于維護社會秩序具有重要作用。如果統治者過于嚴厲地打擊不當言論者，可能最終的結果就是連講真話的人都消失了。一旦懲戒過重，就會有太多的聰明人，懂得怎樣去迎合上司，利用這律法合理合法的打擊那些說真話的人。
就像是后世米帝律法當中惡意的定義，原先只是為了在律法沒有完善的情況下，還有一點應對沒有相關規定的惡劣行為的約束懲治的依據，但是卻被地方上的官吏無限擴大，成為了賤民連生存，連呼吸都是惡意的……
因此，對于斐潛和龐統來說，寬宏和嚴懲，是對立統一的。
龐統將馬越送到斐潛那邊去，也是為了提醒斐潛，接下來的階段可能會有大量的這類事情出現，具體要怎么做，出臺什么法規，恐怕就是要先行提上日程來，否則真等到了山東，左一個右一個的事情，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到時候就很麻煩了。
不過，龐統確實也沒想到，問題出現得這么快，這么早。
雖然說在驃騎軍中，座師制度并不是太嚴格，但是多多少少是會有一點關系在的，這些在馬越出現錯誤的時候，跳出來恨不得將自己擺在圣人位置上，大聲斥責馬越的軍校兵卒，恰巧有不少是馬越當年教出來的學生……
這是急著撇清關系啊……
龐統有些感慨的說道。
白眼狼？
或許。
趨利避害，人性如此。
不是所有人都這樣，但是那一小部分人跳起來更高，喊起來更大聲，事情做起來更絕，也就將那些原本沉默的，或是不愿如此的另外大多數給代表了。
就像是現在這樣，張遼對于這些馬越教出來的騎兵，心中多多少少有些膈應了。
現在他們這么輕易的就拋棄了馬越，鬼知道下一次會不會什么原因就拋棄了張遼？
張遼搖了搖頭，努力將這個不太好的念頭甩出腦袋去。
其二么……龐統微微皺眉，這些兵卒……早期操典還不算完善……
這其實也是很無奈的一件事情。
畢竟在斐潛創業的早期，很多事情是沒辦法周全的。馬越作為早期訓練驃騎騎兵的教官，在騎兵技能和戰斗基礎上的教授能力是不錯的，可是在思想道德以及經學文化上就相對較為薄弱一些了。
所以這些早期的驃騎騎兵，大概率和北地胡人的風俗相差不多，崇拜強者，鄙視弱者，不講究什么老幼尊卑，只強調個人武力的強大。
這和馬越本身的成長環境相關，也和當時斐潛所處的條件有聯系。
到了中期由李典在訓練騎兵的時候，這方面的問題就好了不少……
所以這一點，也可以說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但是這個上梁，并不僅僅只有馬越一人。
張遼默默的點了點頭。
確實是如此，張遼他原先也沒想到這一個層面。
第三么……
龐統望著天空。
天色漸漸的昏暗下來。
文遠，需要你去做一件事情……龐統忽然對著張遼說道，大戰之后，必有折損，所以需要重新編隊……
張遼目光微動，令君之意是……打亂編組？
龐統笑了笑，點了點頭，然后笑容很快就收了起來，但愿不是第三種情況……
張遼遵令，退了出去。
龐統思索了片刻，心中多少有些憂慮起來。
戰斗之中，容易形成友誼和默契，這一點當然是好事。
原先不熟悉的隊伍兵卒，在戰斗之下，相互協作，相互支撐，這幾乎是每一個將領都希望看到的情景，但是同時，相互組合在一起的兵卒，也容易形成抱團的情況。
抱團不是壞事，但是抱團之后為了自己的利益，去有意無意的損壞他人利益，就是問題了。
張遼可能意識到了，也可能還沒想到。
那一部分的驃騎騎兵，其中一部分是河洛難民。
當年董卓遷徙河洛京都人口遷往關中，很多人死了，也有很多人跑了。
這些人四散奔逃，有錢人去了山東，江東，沒錢的就往偏遠地區跑，去哪里的都有。當時河東不愿意接納這些流民，斐潛正好要開發北地平陽，然后就收留了這些人。
另外一部分則是白波兵和黑山賊……
究竟是哪一部分出了問題，抑或是都出了問題？
斐潛政治集團之下，各個地方的來源都有，抱團是一個必然的過程，但是隨之而來的，就是有意無意的排外。
這種排外，或是劃定圈子，如果是無意識的，或者不帶有惡意的，大體上也沒有太大的問題。就像是老生喜歡看笨拙的新生辦砸了事，然后哈哈哈的嘲笑取樂。老兵也喜歡看新兵不熟悉隊伍規則然后被訓罵責罰，然后就能說小子學著點當年老子我如何如何……
但是如果在其中摻雜了利益，那關系就復雜了起來。
誰都清楚，越往上，空間越小，位置越少。
那么，誰會在馬越跌倒之后，獲取更多的收益？
或許是……
漸漸入夜了，龐統還在處理著一些事項，卻聽到帳篷之外忽然有急促的腳步傳來。
令君，出事了……
龐統吸了一口氣，先將手下處理的行文做好批注，再將筆放下之后，才問道：何事？
見龐統沉穩，那前來報信的兵卒也自然情緒安定了一些，啟稟令君！馬將軍突發惡疾！
龐統頓時就起身，你說什么？
啟稟令君！后營傳來消息，說是馬將軍突發惡疾，高熱顫栗，不省人事！
龐統扯下了掛在一旁大氅，胡亂往身上一披，前面帶路！
龐統的護衛急急上前，令君！是惡疾啊！
讓開！龐統怒喝，去傳醫師！
一行人打起火把，來到了馬越帳篷。
進了帳篷之中，龐統就是皺起眉頭，這種天氣，夜晚為何不生篝火？！
馬越的護衛低著頭，我們……沒有足夠木材……都好幾天了……
龐統立刻明白過來，是他們不給，還是你們沒要？
馬越護衛回答，起先是不給……后來馬將軍說也不差這兩天了，也就沒去要……
糊涂！龐統怒聲說道，立刻去我帳篷里，取現成火種過來！醫師呢？醫師傳了沒有？
現在天氣越來越冷，晚上的溫度下降得很厲害，如果沒有篝火，就很難熬過下半夜的。
前幾天馬越被送往斐潛那邊，在這里的護衛自然也就沒得到什么好待遇。
馬越回來之后，白天吹冷風，又沒有什么熱食，晚上還繼續受凍，再加上情緒上的波動，心中的郁悶和苦痛，縱然是鐵打的，也會病倒了。
龐統下令，便是立時有兵卒忙碌起來，不多時帳篷里面的篝火重新被點燃，醫師也趕到了，確診馬越是風寒入體，邪風侵內……
醫師來了之后，先是用了金針，讓馬越意識恢復了一些，然后再讓馬越喝下去了湯藥，才算是控制住了馬越的病情。
但是醫師表示，他只是暫時控制，并不是代表藥到病除。
馬越原本是廝殺漢子，體格相對也比較健壯，一般都不生病，但是越是平日里面不生病的人，一旦生病起來，就宛如玉柱崩塌一般，一發不可收拾。
就像是后世跑外賣的靈活就業人員，風里來雨里去，下雪天氣也要跑，一般人都受不了，跑一趟爬些樓就累得大喘氣，而這些靈活就業人員天天跑，風雨無阻，確實也很少生病，但是一旦生病了，往往連搶救的機會都沒有……
或許不是沒生病，而是咬著牙堅持著，旁人不知道而已。
馬越也是如此，他之前或許并不是完全健康，而是亞健康的狀態，現在內外因素，冷熱環境一交加，病情頓時就像是火山噴發一般，很是棘手。
醫師的意思是稍微穩定一點，就趕快轉到長安百醫館。
龐統謝過了醫師，然后皺眉看著針灸服藥之后，半睡半醒的馬越。
龐統忽然有些可憐這個家伙……
無知，不是一種幸運，而是一種過錯。
而且在知道自己無知之后，也不應逃避，而應該是去反思，去總結，否則就是錯上加錯。
龐統看著馬越剩下的兩名護衛。
說這兩個護衛未盡照顧馬越的職責，應是有錯，可是半夜察覺到不對，緊急上報，也算是救了馬越半條命，所以這兩個護衛究竟是對，還是錯，是應該懲罰，還是應該獎勵？
照顧好他！龐統說道，有什么需要之物，盡可來尋我！明后天病情穩定一些，我就派人送馬將軍前往長安！
馬越護衛忙不迭的答應下來。
龐統回到了自己大帳之內。
夜色很深沉了，龐統卻沒有什么休息的想法。
就像是導致一場戰役失敗，一名將軍死亡，最根本的原因可能只是戰馬馬蹄上的一根馬掌釘脫落一樣，整個馬越事件的似乎一開始也很稀疏平常。
甚至還有些眼熟。
誰沒有疏忽大意，狂傲自大的時候？
可是忽然之間，急轉直下！
而且馬越病重，其中也有一部分是龐統直轄管理的后營問題！
召后營從事前來！
龐統沉聲說道。
如果僅僅只是趨炎附勢，跟紅頂白，那么問題還在可控范圍之內，但是如果說還有其他的情況……
張遼巡營的時候，聽到了消息，也趕了過來，正巧碰見龐統召來的后營從事到了。
張遼原本要回避，但是龐統讓張遼留在現場，然后直接詢問后營從事為什么沒給馬越足夠的物資，結果得到一個讓龐統啼笑皆非的答案。
后營申領物資的時候，人都很多。
畢竟清點，簽名，檢查，搬運都需要時間，所以經常會出現排隊的現象。
馬越留下來的護衛前來領取物資的時候，就被其他的兵卒謾罵，推搡，若不是后營從事攔阻，甚至有可能出現圍毆的情況，所以馬越護衛后來也就沒來了，而后營從事在這種情況下自然不敢，也不會讓人將什么物資送到馬越那邊去……
龐統沒有馬上相信后營從事的話，而是又另外找了幾個人詢問，得出了相差不多的結果之后，才松了一口氣，但是很快又重新皺起眉頭來。
龐統處罰了后營從事，因為后營從事一來沒有做好本職工作，二來出現問題沒能及時上報……
這問題……龐統反思著，對著張遼說道，比我們原先想的可能還要更大一些……需要上報主公……
上報主公？張遼反問道，不是很確認。
龐統點了點頭，這些事情……好些都是瞞上不瞞下……我們到了最后才能知曉……既然如此，你我就不能再犯此錯……
張遼思索片刻，最后同意了龐統的建議，和龐統聯名寫了一份表章，派人加急送到了斐潛這里。
斐潛接到了表章的時候，頗為驚訝，他沒有想到這么一件事情，結果蔓延出了這么多的問題。
斐潛自己認為，派馬越回來，還算是比較及時的。
后世也有一些事情，公開道歉，消除社會影響，也就算是差不多了。
而且在后世之中，還有更多事情是連道歉都沒有，就這么拖下去，拖到人都死了，或者忘了，也就沒問題了。
就像是米帝有人開著紅旗進了白宮，還在白宮草坪上扭著屁股照了相……
事后真正當事人不僅是沒得到什么處罰，連著道歉都沒有，反倒是將白宮保安室隊長撤職，白宮對外發言人罰款，出一則公告算了事。
大概是米帝覺得事情不大，反正都是些屁民瞎起哄。
不過斐潛知道，這種事情拖得長了，拖得多了，原先心頭那點熱氣，也就會慢慢的變冷了，因此斐潛要求馬越回來，當面找張遼道歉，可是斐潛沒想到這事情……
這事情，或許沒有像是斐潛原來想的那么簡單。
斐潛甚至覺得，可能這個問題還遠遠沒有結束，或者說永遠不會結束。
金錢和暴力，是人類永遠無法擺脫的欲望深淵。
恰巧，軍隊剛好兼顧兩者。
考慮了很久，斐潛下達了和龐統拆分組建相反的命令。斐潛下令調回之前前線作戰，已經有些疲憊的部隊，讓原先在后方的部隊上前換防，同時在潼關麟趾塬上整理平地，準備集中時間集中力量，展開一次整體集訓！
這或許就是后世經驗帶來的不同對應策略。
不是龐統的策略有什么問題，而是漢代思維模式和后世之間還是有一些差別的，龐統想的是怎么將事情化小，是屬于傳統封建王朝的習慣，不過幸好龐統及時調整，上報到了斐潛這里，而斐潛卻覺得，這些問題越是公開，越是透明，就越是簡單。
除非是有什么不能公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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