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興九年十一月。
當千人萬人在眼前,隨著自己一聲號令之下,便是如同山海一般涌動起來,確確實實會提供出一種強烈的刺激,分泌腎上腺素,或是什么其他的激素,讓自身興奮起來。
即便這已經不是斐潛第一次校閱部隊了。
不是獻虜,也不是大閱,畢竟半場開香檳的事情還是少做為好。
只能算是斐潛這十幾二十天的加強訓練的一個成果展示。
校閱地點就在麟趾塬上。
在校閱地點的左右兩邊,似乎依舊還能聞到之前的硝煙和鮮血的味道,兵卒身上的鐵甲和手中的刀槍也似乎是在爭奪天上太陽的光輝。
步卒在前,騎兵在后。
旌旗招展,戰馬嘶鳴。
斐潛走上了潼關樓臺,面向那一片如同山海一般的兵卒軍校。
所有人的目光都匯集到了斐潛身上。
如果目光有熱度,那么現在的斐潛應該就是直接被點燃了……
斐潛昂首,一字一頓。
太興九年,敵縱蠆尾,妖孽以興!竊盜狼心,欲亂關中!
諸位鼓血勇而效貔恘,保家國而舉刀兵,順民心而除賊軍!
我等士卒兒郎,盡是九州豪杰!所屬吏員將校,皆為四海英雄!
然有戰,必有傷亡!
有或為流矢所中,魂落黃泉,有或為刀槍所傷,魄歸長夜,嗚呼!哀哉!
前者仆,后者繼!英魂化黃土,熱血祭蒼天!
英靈尚在!隨我旌旗!
生者有余勇,亡者存英名!
此戰,以靖九州亂!以安四海寧!
非我等欲戰不休!乃以戰而開天下太平!
隨著斐潛話音落下,軍陣沉默了片刻之后,無數細小的聲音匯集到一起,便是轟然如同滔天巨浪一般山呼而起。
開太平!開太平!
驃騎萬勝!驃騎萬勝!
當一切東西,無論原本是多么的毫不起眼,但是匯集一處,達到了一定數量的時候,都是會引起極大的震撼。
水滴匯成大海,沙土匯成沙漠。
這雄渾的聲音,不是在勾欄酒肆中,佩劍書生自命風流的低吟淺唱,也不是在垂柳小橋下,嬌媚歌女婉轉動人的勾人心魄,而是成千上萬戰后余生的健兒,帶著大漠的寒風,挾著隴右的豪邁,以一身的豪情熱血,吼出生命的樂章!
他們大多數沒有名字,或者說,沒有像樣的名字。
即便是記錄史書的小吏再努力,再勤奮,都不能將他們的名字留在青竹之上。
只有在史書一角,在那斑駁猶如血淚的墨色之中,隱隱約約的有大秦三十萬兵追亡逐北,有大漢文景武帝三代,百萬兵卒勞役舉國抗胡,還有那后來大唐之中吐蕃境內,積石山下無數的亡魂……
魯肅在一旁觀禮,見到如此情形,不由得有些顫栗。
江東不是沒有強兵,也不是沒有悍卒,可是絕對沒有眼前的這么多!
這些驃騎麾下的軍將士卒,身上的盔甲戰袍,也并非多么光鮮亮麗,但是那些帶著箭矢刀槍留在上面的痕跡的甲片,即便是打磨過了,依舊清晰。那些漿洗得有些褪色的戰袍,即便是縫補過了,也依舊還有戰場上血和火留下的烙印。
魯肅一個一個的細細看過去,越看便是越覺得心中發寒。他知道這是驃騎將軍擺出來的下馬威,但是這確實是很有效,尤其是那些在遠處的騎兵,每一個都是腰背筆直,純用雙腿操控坐騎。而且更為讓魯肅驚訝的,就是不僅僅是人站得齊整,就連那些戰馬也站成了一條直線!
而接下來的演練,就更加的讓魯肅膽寒。
魯肅大體上也是知曉兵事的,周瑜生病的期間,他替代周瑜管理兵卒,對于兵卒的各項事務也都比較了解,可是他看見這些驃騎兵卒,一隊仿佛一人,這種整齊劃一的姿態,絕對不是臨時湊一湊就能湊出來的。
麟趾塬上,并不如后世塑膠地板一般的平整,即便是已經經過長時間的踩踏和碾壓,但是依舊會有一些小石頭大土塊什么的,按照道理來說,這些東西必然會影響隊列的齊整,使得某一隊在行進演練的時候,會突然出現像是狗啃一樣的缺了一塊,或是一角……
可是魯肅看到,即便是偶爾會出現一點波動,隊列里面的其他人就會如同人的肢體一般,自然而然的進行了協調!
這種舒適且流暢的狀態,可能沒有像是后世正步走方陣那么的直接震撼,可是讓魯肅的心不由得直直往下沉。
因為戰場也不可能是平整的……
外行人看熱鬧,內行人看門道。
孫權身邊也有一批膀大腰圓,盔甲閃亮的親衛,要說擺架勢,舉旗幟,可能比眼前的任何一支驃騎兵卒都要更好,畢竟那是特意在千百人當中挑選出來,高矮都要一致,再加上處于亭臺樓榭之中,不管是站在哪里,都有固定的位置,所以整齊度也是極高的。
可這些人要和眼前的驃騎兵卒一比,簡直就是天地之差了!
架子擺著再好,真上了戰陣,又有什么用?!
為什么那些江東士族子弟見到孫權都不會害怕,都膽敢明嘲暗諷?除了孫權本身的威懾力不足之外,孫權站在大殿之外,庭院之中的那些護衛,也不足以讓那些士族子弟害怕!
孫權的護衛甚至都佩戴香囊,而且還有不少是士族子弟賞給他們的……
所以怎么可能會怕?
兵卒護衛有沒有殺過人,有沒有見過血,其實是有差別的,然后有沒有經過戰爭,上過戰場,又是差別很大,所以孫權手下的那些護衛,雖然看起來都兵甲鮮亮,但是實際上都不中用,沒有哪個士族子弟會害怕一條寵物犬。
即便是大型寵物犬。
可要是一條體格或許并不大,但是見了面就紅了眼,露出牙來的狗,別說招惹了,就是遠遠看見,都會心中一顫,必須找點防身武器再說。
眼前的這些驃騎兵卒,未必人人都是高大彪悍,而且面容黝黑,皮膚粗礪,真談不上什么上佳容貌,體格優美,但是這些兵卒的眼神,那仰望驃騎大將軍斐潛而流露出來的灼熱,讓魯肅如芒在背,著實難安。
在那一隊隊的驃騎兵卒衣甲之上,那些血戰之后留下的痕跡,還有那些在空中迎著寒風傲然而動的三色旗幟,雖然有些殘破,有些血跡,可是依舊樹立在隊列之前,獵獵卷動,引導著無數健兒跟隨著這旗幟向前,再向前……
魯肅抬眼,看向了城頭之處的驃騎大將軍斐潛。
這驃騎,若說是武將,但是雖然穿著盔甲,但是看不出有多么彪悍的身軀,和在他身邊的護衛一比,簡直可以說是有些略顯消瘦。若說是文吏,可是那一身合體戎裝,再加上鬢發胡須的塵土,還有那風吹日曬的膚色,絕對不是那些整天呆在官廨之中,動不動就是香囊折扇的模樣!
可就是這樣一個說武力,沒多高,說文采,也沒多好的家伙,卻在當下統領著千軍萬馬,摧枯拉朽一般的擊潰了曹軍主力,成為了北方霸主,即將問鼎中原!
這世道啊……
魯肅注意到,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驃騎上下雖然還打著大漢的旗幟,但已經不是主要的隊列指引了,那大大小小三色旗幟,才是占據了整個視野的主角。而且還有一點,這些驃騎兵卒也不再喊什么大漢,只是在山呼驃騎。
魯肅垂下了眼眸,心中開始琢磨起來。
斐潛在校閱之后,就召見了魯肅。
斐潛沒有擺什么架子,甚至到了潼關府衙外面出迎魯肅。
這反倒是讓魯肅有些驚訝,便是忙不迭的下了車,規規矩矩的前來拜見。
校閱搞了,意思到了,也就夠了。
斐潛覺得再端什么架子,就多少有些畫蛇添足,抑或是弄巧成拙的愚笨。
在校閱的時候,距離較遠一些,而且斐潛的注意力也都在兵卒身上,現在面對面見到魯肅的時候,斐潛多少有些覺得后世三國游戲真不靠譜。
魯肅這家伙,其實不矮,和斐潛個頭不相上下。
但是也沒有關二爺那么高。
算是中等偏上。
相貌也不是那種看起來就是老實巴交的類型,相反還頗為上佳,怪不得在三國歷史上經常作為使節到處跑。
兩人相互謙讓著,進了節堂之中。
斐潛待魯肅就坐,看過了魯肅遞送上來的詔令,便是笑了笑,將詔令放在了一旁。
魯肅只是瞄了那詔令一眼,也沒有多說什么。
現在這個局面,有些微妙。
斐潛有違背詔令么?
似乎有,也似乎沒有。
因為斐潛當下,確實和曹操脫離了交戰。
從這個角度來說,斐潛遵守了詔令,但是魯肅其實知道,現在這個階段斐潛只是在蓄力,隨時都可能發動反擊,甚至可能下一刻就會出軍,那么又是違背了詔令。
這就像是當下的大漢天子,似乎是天子,又不像是天子。
魯肅默默的坐著,似乎也不準備和斐潛說些什么大義,什么忠誠。
這是……
裝老實?
斐潛忽然想要笑。
莫非演義當中魯肅的老實形象,便是這么來的?
斐潛看著魯肅,忽然問道,某有聞,子敬原家富多財,殷實之戶也。然子敬少年之時,不治家事,大散財貨,摽賣田地,以賑窮弊結士為務,甚得鄉邑歡心……不知此事真假?真可謂少年英才是也!
三國演義之中,魯肅一出場似乎就是中年油膩男,實際上并不如此,現階段的魯肅,還是一個青壯年,儀表堂堂,禮儀規范,令人觀之頓生好感。
其實斐潛比魯肅大不了幾歲,嚴格上來說,他們兩個應該是平輩的……
可是雖然斐潛口中稱呼子敬,但是口吻已經是上對下了。
眾人都不覺得有什么問題,畢竟權柄會抵消年齡,五十歲的辦公室王主任在三十歲的老總嘴里,永遠都是小王……
魯肅吸了一口氣,肅少年懵懂無知,肆意妄為……讓驃騎見笑了……
斐潛笑了笑,我倒是覺得子敬深慮……以南山射獵,陰相部勒,講武習兵,豈能言「懵懂」二字?只是子敬當時為何不舉兵而興,卻投了江東?
魯肅抬頭,看著斐潛,驃騎可知,江淮之處,當年鄭張之輩乎?
斐潛點了點頭,也略知一二。
鄭,是鄭寶。
張,是張多。
還有一個許乾。這三個人手下都有很多人。
鄭寶實力最強大,占據巢湖,據稱是擁有部眾一萬余人,加上其所處之地頗為豐饒,起初倒是很有些氣象,所以廬江一帶的寒門士族子弟,以及百姓民眾大多投奔他,曾經為一方所忌憚。
魯肅笑了笑,略帶一點苦澀的說道:某年少失長,若不散財聚眾,便為鄭張所掠也!
斐潛又是點了點頭,然后問道:天下為亂,四方各逞勇武,子敬也深受其害……既如此,為何又佐江東,割土鼎立,以觀天下之釁?
魯肅聞言,頓時眉眼就是一跳!
這是他向孫權的獻策!
驃騎怎么知道了?
魯肅細思極恐!
當時廳堂之內,除了他和孫權之外,其他的就是孫氏的仆從……
孫權肯定不會將這些事情到處亂講,那么唯一有可能的就是孫氏的仆從之中,有驃騎的奸細!
魯肅幾乎是立刻得出了這個結論,卻不知道這結論和實際上的真相謬之千里……
斐潛再怎么能耐,也不可能再孫權身邊的仆從之中安插什么奸細,畢竟那些孫氏仆從很多都是家生子,也就是祖祖輩輩都跟著孫氏的,有的甚至跟隨過三代孫家之主了,普通人根本混不進內堂,更不用說聽見孫權和魯肅之間的商議內容了。
斐潛之所以知曉這些,因為這都是后世給予的答案。
當然,后世的答案里面也未必都是正確的,也有不少是杜撰出來的。比如后世之中就有所魯肅有投奔鄭寶的計劃,甚至還有一說是劉曄勸說魯肅投奔誰的……這基本上來肯定就是假的了,魯肅再怎樣沒眼光,也不會去和鄭寶同流合污。
三國之中,似乎是一種巧合,又或是一種必然,都有一位戰略級的智囊存在。魏國和蜀國就不提了,吳國之中很多人以為是周瑜,其實并不是。周瑜和孫權的關系十分的微妙,倒不如魯肅這樣的人,更能獲得孫權的信任。
對于歷史之中的吳國來說,魯肅的重要性甚至超過了周瑜。因為魯肅不僅是能提出戰略,更能隨時調整,并不會拘泥于一處,或者是一條道走到黑。典型的實例,就是魯肅在一開始的戰略中,本來是打算二分天下,全據長江以南,然后與曹操抗衡的……
當然,這個策略也有可能是周瑜提出來的,或者是周瑜和魯肅共同商議出來的,只不過周瑜短命,所以自然就算在了魯肅頭上。
在劉表占據荊州時,魯肅知道劉表可以拿下,所以大膽提出二分天下的策略。但當一半荊州被劉備占據后,魯肅很快意識到這股新勢力銳不可當,以為只可拉攏而不能強攻。于是馬上修正戰略,勸說孫權聯劉抗曹。
可惜周瑜、呂蒙都中了二分天下的毒,孫權又是個搖擺不定,放不下眼前利益的主。以至于后期孫權東一榔頭西一棒槌,今天打曹操打不過,明天就去劉備那偷點食。背刺關二爺后,吳國和蜀國徹底撕破臉,面對劉備大軍,孫權不得不裝孫子,向曹丕俯首稱臣。孫權的這副嘴臉,連赤壁之戰前主張投降的張昭都看不過去。
一個人要承認自己的錯誤是很難的,太多人只會選擇一條路走到黑。
對孫權來說,全據長江的大餅實在是太過誘人,所以一直念念不忘,但是魯肅卻能預見到自己戰略的不可行性,并果斷放棄自己的原設想,并且立刻選擇更優化的方向,不得不說是魯肅高明之處,這種眼界和大局觀,足以傲視江東群英。
這種眼界,其實也從斐潛最開始稱贊魯肅散財之舉,可見一斑。
當時魯肅家鄉里面的老者,不能理解魯肅行為的用意,都說魯家有魯肅這個敗家子,肯定完蛋了!他們那里知道,在亂世之中,光有錢財而沒有實力,就是砧板上的肥肉。而且即便是魯肅召集了少年團,依舊被人盯上了……
后來這些事情,被史書描繪得似乎是周瑜和魯肅惺惺相惜,但是斐潛覺得更有可能是雙方見過面之后,便是臭味相投對上眼了!
別以為魯肅的武力低,穿著文吏服飾很能迷惑人,實際上這家伙能開硬弓,可以直接一箭射穿櫓盾!
至少比斐潛這個戰五渣要強……
所以魯肅真的是各個方面都很強。
斐潛之所以用言語擠兌魯肅,其實也多少有一點想要留住魯肅的心思。
要是真能將魯肅留在關中,江東就幾乎可以說是斷了一條手臂,外加少了一半的大腦!
可是這事情,真的能如斐潛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