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洛中原一帶,開始下雨,道路泥濘,但是在西北至關中一線,卻依舊干燥。
十里不同天,更何況是橫跨千里的距離。
駝鈴聲聲,從西域而來的第二批的商隊,抵達了關中。自從恢復了和西域的貿易之后,在西域的商人便是迫不及待的開始前往關中,甚至頂風冒雪的也要趕著上路。
畢竟這是成熟的商道,從西域到玉門關,然后再到隴右,關中,一路而來,沿途都有比較大的商貿點和城鎮,只要不是特別倒霉的在半道上遇到暴風雪,大體上危險性都不算是太高。尤其是在太史慈控制西域之后,很是清剿了一批西域馬賊之后,整體的商業貿易的安全性就得到了顯著的提升。
在封建王朝之中,一些區域的盜賊馬匪什么的,究竟是什么顏色的,還真不好說。畢竟這些盜賊馬匪搶劫到了一些財貨之后,也不可能隨身有什么系統,直接可以兌換成為吃食,總是需要某些人某些地方進行銷贓變現的,所以在整個產業鏈當中,一些人裝傻充愣就在所難免。
西域之中清剿了馬賊,而在玉門關到隴右一帶的羌人部落,又有很多人都被招募到了驃騎軍中,因此在這個階段可以說是最為平安的一個時期。
現如今西域和關中的貿易,大體上來回都可以攜帶貨物,不至于空跑的狀態。西域的香料和金銀器,玉石等傳統的器物之外,還有最新的從西域各地,甚至從中亞收集來的各類種子。
從關中往西域運輸的,絲綢和茶葉依舊是大頭,還有陶瓷漆器等,而近些年異軍突起的各類金銀扇,羽絨衣,糖和其他一些手工品,也逐漸的成為銷往外域的搶手貨。
因為在大漢商會之中貿易數量的增加,交易款項的增大,長安的傾銀鋪的重要性也在慢慢的增加,保衛力量也在增強,常年都有兵卒駐守,連同大漢商會一同護衛在內,周邊還有巡檢定時會帶著隊伍前來巡查,一般情況下足矣威懾一些宵小之輩。
晨曦的陽光,映照在長安西市的青石板上。
得益于驃騎大將軍對于某些細節上的制度制定,使得原本可能出現的滿街都是牛糞馬便駱駝屎的情況不再出現。
有衛生制度,有執行人員,抓得緊,處理得嚴,也就使得雖然在西市此處往來商貿極多,牛馬車輛絡繹不絕,可是衛生條件卻是不錯,就連第一次來長安的胡商也不由自主的將自己的駱駝約束好,害怕一不小心就破壞了這美好的畫面。
張子卿將青銅官印系在蹀躞帶上時,指尖還殘留著晨露的涼意。
朱雀大街的桃花花瓣,飄落在他新漿洗的皂緣深衣上。
有人勸他說當上了官,就要換一個名,至少將雙字改成單字,但是張子卿卻覺得沒必要。
改名字就能大紅大紫?
還是腳踏實地的好。
他是一個普通的學子,就做一些普通的事情。
比如他現在擔任的官職,就讓張子卿覺得很很不錯。
譯官佐。
因為現在西域的商人越來越多,并不是所有的這些外域商人都會漢語,所以作為溝通橋梁的翻譯官也就自然是需求較高了。
譯官佐屬于譯官令之下,原本應該是隸屬大鴻臚下屬的機構,但是現在在長安,譯官令的機構歸于了大司農。這也比較正常,畢竟大司農棗衹也負責西域的一部分事項。
身為譯官佐,不僅是需要通曉西域語言,還需要熟悉商稅律令,是維護市場秩序的重要職責。
至少張子卿自己是這么認為的。他刻意放慢腳步,讓腰間綬帶隨著步伐輕輕擺動。
譯官的官署設在西市東闕門內,也是為了就近解決一些集市漢人和胡人之間貿易的問題。
西市開市的鼓聲還未響起,坊墻外已擠滿載貨的駝隊。
粟特人纏著金線刺繡的包頭布,波斯商人牽著裝飾銀鈴的單峰駱駝,龜茲舞姬的面紗在晨風中翻飛。
讓開些,讓郎官進來!
在值守的兵卒看到了張子卿,便是招呼著讓胡商讓出一條路來。
張子卿微微拱手,謝過胡商等人的相讓,在他穿過人群時,聽見至少三種西域方言在討價還價,夾雜著胡商生硬的漢語:這個,這些,安息香,能換絲綢一塊?
一匹,他們叫做一匹,不叫一塊……另外一個安息商人的漢語顯然標準得多。
那個說著生硬漢語的胡商,叫做安努什。他是粟特人。
他這是第二次來大漢。
他抹了把額角的汗珠,小心翼翼拉著駝隊里最末那匹白駱駝。二十年前跟著叔父學商之時,他就知道來自大宛的純正葡萄釀,定會在長安里面賣出最好的價錢。當然,除了葡萄酒釀之外,他還帶來了琉璃器和手工銀壺,他相信都會是暢銷品。
在胡商們相互帶著試探和期盼的交談當中,西市的大門,在鼓聲當中緩緩打開。
安努什微微抬頭,看見那晨光透過大門,似乎向他敞開了溫暖的懷抱。
整齊的街道兩旁是兩層,或是三層的商鋪,懸掛著大大小小的店幌,各種顏色都有,在晨光之下煥發著勃勃生機。
店小二早早的就已經將門板卸下了,或是站在自家店鋪門前,或是在擦拭窗臺,或是在將自家店鋪的特色產品擺放在最顯眼的位置上……
這……這簡直是……天堂……安努什忍不住喃喃說道。
旁邊一個胡商哈哈笑,這里比天堂還天堂!
安努什看了一下身邊的胡商,然后祝福他,你的香料,一定能好價錢!
那安息胡商也看了看安努什的貨物,你的銀器也不錯!祝你好運!
好運,好運!安努什回應道,忍不住摸了摸自己駱駝身上的背負的銀器。
粟特銀器頗有特色,是采用捶揲工藝手工制作而成,紋飾多有葡萄藤,也有其他的植物形狀裝飾,動物則是多以飛馬為主,還有駱駝等等。純用手工敲打出來的層層疊疊的花紋,在陽光之下閃耀著銀白色的光華,頗為華貴。
對了……去看看他們的漆器……那安息的商人臨走的時候建議道,他們的漆器很漂亮,很神奇……
雖然安努什明白那安息胡商是想要少一些綢緞的競爭者,但是對于安努什來說,他還沒有資格采購大量的絲綢,所以也就很自然的謝過了那安息胡商的提醒,仰頭看著街道兩側的店幌,慢慢的匯入了人流之中。
掌柜……請看……
安努什翹著粟特商人常見的卷翹胡須,笑呵呵的將手中的精美銀器舉起,傾倒出了醇厚的葡萄酒水來。
聞到了酒香四溢,陳掌柜微笑起來。確實是美酒,而且用粟特的銀壺來裝這葡萄美酒,尤其是在鮮紅的酒水從那鑲嵌了金絲和寶石的銀壺倒出的時候,異域的風情也似乎隨著酒水流淌而出。
漆器鋪主人陳掌柜瞇起眼,仔細的打量著這胡商的銀壺。
酒水已經品嘗過了,確實不錯,但是胡商顯然是要將酒水和銀壺一起銷售……
雖然說大漢商會可以代銷代購,不過依舊還有很多商人喜歡自己淘換,尤其是一些本錢比較小一些的商人。畢竟大漢商會幫忙代購代銷也是需要手續費的。
因此對于在市坊內開店鋪的陳掌柜來說,也樂于和胡商進行一些交易,而且這胡商帶來的銀壺著實精巧,壺身上的紋路竟是用用整塊銀板捶揲而成,枝葉藤蔓什么的,纏繞之處細如發絲,確實是上等的手工藝品……
但是他自己的漆盒,手藝也是不差的!
陳掌柜一邊仔細的看著銀壺,一邊不動聲色地將八層漆奩推前寸許,讓從外面投進來的陽光可以剛好照到漆盒上的朱紅云紋。
那原本在漆面上忽隱忽現的黃金粉末,便是在陽光之下五彩繽紛起來,正映著對方腰間那柄嵌綠松石的短刀。
一壺,加酒……換這個……
安努什的漢話帶著古怪的腔調,手指劃過漆奩邊緣的鎏金銅扣。
他想起馬拉坎達那些貴婦人,定會為這東方漆器的奇特光澤發狂的!
這神奇的大漢,究竟是怎樣才將這五彩的顏色,封存到了漆盒之中?
安努什隱藏著自己的渴望,就像是談不攏就準備去下一家的模樣。
陳掌柜一只手在袖子里,捻著算籌,沒有立刻答話。
他指尖在凹凸的銀紋上摩挲,也同樣在心中盤算著,若是這藤蔓走勢再舒朗些……正好合著漆器的云氣紋……不過這雕琢的植物模樣好怪異……
正在兩人商談之時,在街道邊上嬉戲的孩童忽然驚了一輛馬車。馬車沖到了一側的人行道上,撞上了一輛正在裝卸的胡椒貨車,裝著胡椒的羊皮袋頓時傾覆,嗆得眾人涕淚橫流。
混亂之中,一名稚童跌跌撞撞的流著鼻涕眼淚沖了店鋪,悶頭就撞上安努什攜帶的另外一箱貨物,叮當聲中,靛藍與琥珀色的琉璃器,碎了一地。
冷靜一點!
安努什的護衛猛地按住刀柄,陳氏店鋪伙計則抄起了一旁的門閂。
譯佐!一聲急呼傳來,一名雜役氣喘吁吁趕來,漆器陳門口吵起來了!雙方好像要動手了!
張子卿騰的站起身,叫上巡檢!
你孩子!安努什吹著胡子,瞪圓了眼,撞了我的!碎了!賠!
陳掌柜一邊讓伙計安撫孩子,我不是不賠,是你要價太高了!明白么?要價太高了!你這琉璃,不值錢!
值錢!很值錢!安努什越發的暴躁。
陳掌柜示意,你冷靜點!
冷什么?是什么?!安努什似乎想要說什么卻說不明白,同樣他也不明白為什么琉璃器不值錢了。他之前父親帶著他到長安的時候,琉璃器比金銀器還要更貴。
陳掌柜也有些無奈,他孩子出去玩,確實是撞了胡商的貨,他也愿意賠,但是現在長安的琉璃器已經不像是十幾二十年前那么昂貴了,所以胡商提出的價格,他根本無法接受。
正在僵持不下的時候,忽然在店鋪之外有人喊道,讓開些,讓開!譯佐來了!讓開道!
Suguda?張子卿看了看安努什的相貌,便是試探的問道。
他對于安努什似乎有點印象。
ig,ig!安努什聽到了張子卿的話,幾乎激動的眼淚都快崩出來,頓時就嘰里咕嚕的手舞足蹈起來,一邊比劃著他被撞碎的琉璃器,一邊向張子卿敘述事情的經過。
漆器陳掌柜有兩次想要插話,但是被張子卿制止了,等到那胡商安努什說完了,張子卿才轉頭問漆器陳掌柜,是你小孩撞壞了他的貨吧?他說你不賠錢?
漆器陳掌柜也叫冤枉,我沒說不賠,他要用這琉璃器換我二十個漆盒!這哪里成啊,別說現在這些琉璃器碰裂碎了,就算是好的也換不了這個價啊!譯佐你是知道的,我這漆器夾纻胎薄如蟬翼,單是描金就要耗費畫工三月……
陳掌柜一邊說著,一邊按動了漆器上的小開關,漆奩最里層突然彈開,精巧的銅扣機關引得周邊看熱鬧的胡商們的注意力,而在夾纻上用貝殼做出的細膩紋路,宛如流動的云彩,頓時就吸引了許多胡商的目光,開始嘰嘰喳喳的交頭接耳的議論。
張子卿微微點頭,他也知道陳掌柜沒說假話,若是一般的漆器,倒也罷了,但是這種夾纻工藝,確實是耗時耗力,并不是簡單的在物品上涂上漆就算了事。
可是光憑口頭上說,并不能解決問題。
張子卿向跟來的巡檢招手,讓他去市坊另外一頭琉璃鋪子去取一套琉璃餐具來。
早幾年,琉璃都是進口貨,跟胡椒什么的一樣,價比黃金,可是后來大漢自己也可以生產琉璃器了,于是這價格便是咔嚓一聲掉了下來,而這粟特商人顯然還不知道這價格的波動變化,也就成為了雙方爭執的關鍵矛盾。
不多時,巡檢帶著一名琉璃器的伙計到了現場,展示了從琉璃器鋪子里面帶來的一套餐具。
粟特商人安努什瞪圓了眼,然后看了看自己身邊的那些被磕破的琉璃器,發現自己的琉璃器雖然顏色更加的豐富多變,但是這新拿來的琉璃器卻更為剔透一些……
是色彩多的貴,還是透明多的貴,其實在域外之中也沒有定論,但是有一點是肯定的,色彩多的并且晶瑩剔透的,那就是貴上加貴!
其實到了現在,安努什也有些明白過來了,他回想起之前在西市還沒有開門的時候,身邊的安息商人只是夸贊他的酒和銀壺,卻根本不提什么琉璃……
只不過是這些琉璃是他花了大價錢在外域收購的,現如今不僅沒賺到錢,還被碰裂碰碎了。
安努什抱著那些破損的琉璃器,欲哭無淚。
陳掌柜的見事情也談得差不多明白了,便是抓過自家熊孩子噼里啪啦打了幾下屁股,然后指著孩子的鼻子罵了幾句,讓其滾回內院去。
張子卿微微搖頭,讓巡檢將那些圍觀看熱鬧的人趕走。
這粟特商人真是皮糙肉厚,也不怕被割了手……
張子卿蹲在地上,小心的捏了一片碎裂的琉璃碎片,忽然心中一動,拿著那琉璃碎片走到了陳掌柜的漆盒前面,將其擺放在那漆盒鑲嵌的貝殼邊上,你們兩個來看……
那陳掌柜率先走了過來。他打孩子也不是真的就下狠手去打,只不過打給張子卿和胡商看的,畢竟是他孩子闖了禍,但是也借此來表示他懲罰過了孩子,也就旁人說不到什么了。
陳掌柜看著那擺放在鑲嵌貝殼邊上的琉璃碎片,忽然像是明白了一點什么。
粟特商人安努什也湊了過來,臉上依舊帶著傷心頭疼的神色。
你們看……張子卿將那琉璃片蓋在了貝殼上。
欸?!陳掌柜頓時哆嗦了一下。
粟特商人也是眼睛發亮,原本臉上悲傷的神色一掃而空。
這個好像可以做……
要花,要刻這個花……
陳掌柜和粟特商人忽然之間像是方才什么都沒有發生一樣,湊在一起熱切的議論起來,即便是雙方的語言溝通不是那么順暢,但是對于商品改進的熱情,似乎充當了他們溝通的潤滑劑,只言片語加上比手勢,也聊得是熱火朝天。
暮色降臨時,雙方終于達成協議。
損壞的琉璃器皿按照市場價折給陳掌柜作為投入新技術的合作資金,而漆器陳掌柜新研制出來的新產品,將有粟特商人安努什在西域獨家銷售三年時間……
于是皆大歡喜。
陳掌柜想要給張子卿酬金,卻被張子卿拒絕了。最后只得說做出了成品,便是第一個送給張子卿作為留念,張子卿這才同意。
胡商也想要感謝張子卿,表示要給張子卿葡萄酒,也被張子卿拒絕。
張子卿向兩人告辭,正準備轉身而走,忽然看見胡商掛在駱駝身上的搭袋紋飾,不由得停下了腳步……
胡商以為張子卿想要他的搭袋,便是要立刻取下來,卻被張子卿攔住,不是要這個搭袋,而是你知道這個紋飾,是什么?
搭袋是羊皮做的,上面用顏料勾勒出了一種植物的圖樣。
雖然不是非常清晰,但是張子卿覺得似乎和之前大司農交待下來的收集種子的任務之中的某種植物非常相似……
殘陽為西市的青磚鍍上金邊,也照耀在了張子卿等人的身上。
在傍晚的微風吹拂而蕩漾出來的駝鈴聲里,一顆星辰似乎就從遠處的驃騎將軍府的飛檐上歡快的跳了出來,歪著腦袋眨了眨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