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陽城中的問題,比滿寵原本以為的還要更嚴重一些。
曹操麾下,原本也是四方人馬匯集而成,說是大漢朝廷正規軍,但是實際上也就中領軍中護軍才能算是比較正規的,其余的各處郡縣匯集而來的兵卒,也就比一般的黃巾賊什么的要強一些罷了。
曹操橫掃中原的時候,收攏了大量類似于青州黃巾這一類的雜兵,也同樣收納了比如李典一般的宗族勢力,后來雖然說李典因為某種原因投了斐潛,但是在曹操軍中依舊有大量這樣的,屬于個人的,或是家族的兵力。
這種兵力,也不能說多么差,但是在某些情況下,可能會出現不聽調遣,只是跟隨其宗族領袖行動的情況,并且這屬于宗族力量的兵卒,認同大漢這個招牌,可能比認同曹操還要更多一些。所以一旦真的產生了什么大漢格局的變化,只要驃騎還舉著大漢的旗幟,這些人同樣改拜在驃騎馬蹄之下,也不會覺得有多么難堪。
名義上,這些兵卒都聽曹操的,但是實際上曹操只是給這些宗族首領發放一次性的兵餉兵器,至于糧草都是卡著脖子發的,所以裝備雜亂,器械缺乏,老弱多而精壯少那是免不了的。可是比起其他地方散亂豪強糾合而成的,這些人馬也算是有組織有戰斗力一些。
在雒陽城中的這些雜兵當中,還有很多是從河東一路敗退下來的。
曹操也知道這些被打掉了心氣的兵卒,不堪大用,更不用指望這些人會跟著曹操一路打攻堅戰了,所以也沒有多余的甲胄器械兵刃給他們。當然,給了又有什么用,所以干脆將這些家伙留在了河洛,頗有些讓這些家伙自生自滅的味道。
山東很多事情,事情可以做,但是不能擺明了說。
雖然說不管是曹操還是滿寵,都清楚在河洛這一帶的兵卒其實在某種程度上都是屬于棄子,如果能兌掉驃騎更多的兵卒,那么自然最好,但是如果說不行,那么也希望這些家伙能夠留在棋盤上,完成他們的使命。
可問題是,人,畢竟比木頭多一個腦袋,腦袋當中多一點私心。
從前一段時間開始,就不斷有兵卒逃亡,雖然滿寵一而再,再而三的設下陷阱,將那些逃亡的兵卒抓起來,殺雞儆猴,但是依舊免不了會有人懷著僥幸的心理,覺得那些被抓的都是笨蛋,自己才最聰明。
即便是暫時沒逃走的,其實也不代表著就是向曹操滿寵低頭認輸,而是很有可能在想著等驃騎軍來了要怎么投靠驃騎軍……
到那個時候,或許滿寵的人頭就會像是那些之前被抓的逃兵一樣,懸掛在城外!
因此在滿寵知曉了張遼進軍伊闕之后,他根本不敢輕舉妄動。
滿寵只有坐鎮雒陽,親自監視著這些地方兵卒,才能確保不出什么紕漏。
可是一直待在雒陽城中,眼睜睜的看著張遼將雒陽城外原先的布置,也無異于坐以待斃。前后思量下來,滿寵就用了一手仙人指路。
因為河洛地區,比起在潼關坂道,牛頭塬上開闊了至少有十倍,所以張遼的人馬雖然也不算少,但是只要一分散,那么力量就自然會薄弱了許多!
河洛鄉野之間,殘破的村莊以及廢棄的城鎮,毫無占據的價值和意義,除了不通兵法的,或是紙上談兵的家伙覺得占據了可以展現聲勢浩大之外,就再無半點的用處,反而到時候一旦遭遇精兵突擊,根本無法抵御!
所以,滿寵就蜷縮在雒陽,等著張遼做出反應……
雖然說張遼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是利用夜色的掩護奔襲唐山分部,但是在河洛這種相對開闊的地帶,想要完全遮蔽行蹤,并不太現實,所以滿寵在接到了張遼兵卒有異動的消息之后,便是立刻帶著一部分中領軍直撲張遼在谷水上的營地!
這一擊,確實是讓張遼沒有預料到……
在張遼擊破唐山這一支部隊的同時,滿寵也在這一天的夜間急行抵達了張遼的谷水營地。
確切的說,太興十年二月二十三的夜晚,已經過去了,此時此刻,已經是二月二十四的凌晨。
黎明前的黑暗,無疑是最讓人疲憊且松懈的。
天邊依舊沒有亮光,而空中的星光什么的,似乎也去休息了,一切都是籠罩在陰影之下。
滿寵不敢去直接找張遼的麻煩,而且也不能去解救伊闕的守軍。因為滿寵判斷,張遼大概率是在前線,所以正面和張遼對上,他并不是張遼的對手。
當然,張遼也有可能是在后線谷水營地這里……
如果張遼真在谷水營地的話,那么滿寵這一次的出擊就是兇多吉少了,但是滿寵判斷對了,因為他不僅是在軍事上進行判斷,也在性格上進行了推測。
張遼是北地人,更喜歡親臨一線!
滿寵賭中了!
張遼所建設的谷水營地,是標準的騎兵營地。
沿著谷水而設,沒有特意去砍伐什么樹木來做為柵欄,是如同梅花一般,綻放在河洛谷水岸邊。整個的營地占地范圍大,但是防御設施上沒有步卒營地那么嚴謹,也沒有太多的防御工事。這樣的騎兵營地的防御體系,自然不是依靠這些工事,而是依靠其中的騎兵……
重要的物資和器具,都集中在中央營地,而四周是散落的騎兵營,有點類似于胡人的王庭布置,一圈外營地,一圈內營地,然后是中央營地。
按照道理來說,這樣的布置,沒有什么問題。
張遼帶著部隊出擊,騎兵營地內也依舊有巡邏,有哨兵,有值守,但是問題是原先這個營地是搭建起來給五千騎兵暫時駐扎的,所以占地范圍極大,而等張遼帶著人馬出擊之后,整個大營就空了下來……
不管是驃騎軍,還是曹軍,有一個特征是相同的,他們都是人。
是人,就會有欲望,就會想要偷懶,就會自覺不自覺的規避痛苦,選擇讓自己爽一下……
這是人性,不管是中央集權,還是民主共和,都避免不了腐敗,原因就是人性本身如此。
好的制度,也就只能是盡可能的避免這種問題的發生,擴展,蔓延,但是并不代表就不會出現。
張遼有意識的按照驃騎大將軍的提點,培養基層的軍校,原本是一項很好的事情,是一個新的開端,但是并不是所有事情都能夠一路順暢,尤其是改變人的性格,對抗人性上。如果說這些軍校兵卒執行短期的目標,這方面的問題并不會暴露出來,但是時間一長,問題就慢慢的浮現了出來。
谷水大營留守的兵卒,想要做到和原先五千人一樣的值守,巡邏,查探,那么就等于是他們需要付出兩倍,甚至是三倍的工作量。
剛開始當然沒有問題,有熱情,有期待,有渴望,可以抵御這些加大工作量所帶來的疲憊,但是時間一長,問題就來了。
巡河騎兵,也就是原本應該沿著谷水巡查水道的騎兵,出現了紕漏。
畢竟春天的河洛夜晚,并不是如同后世那么的愜意,溫暖,燈火通明。
這也并不能完全怪這些巡河騎兵,也有客觀上的因素影響。
因為谷水兩岸,即便是張遼帶著人馬到了這里,但是周邊依舊還有一些小動物,白天不敢出來,到了夜間出來覓食,也需要飲水,所以之前巡河騎兵在沿著谷水檢查的時候,就經常會碰到異常動靜,結果趕過去一看,發現是動物……
一來二去,次數多了,人馬就自然對于這種動靜反應遲鈍了些。
而且夜間巡邏,四周都如同萬物都死了一般的安靜,即便是有細碎的聲音,也就像是白噪音一樣催人入眠。
沿著河岸巡邏的羌人騎兵,到了河岸高崗上之后,四下張望,沒有發現什么異常。
哈呼……
羌人騎兵長長的打了一個哈欠。
要不今天就到這里吧?另外有人建議道,再往前也沒啥了……早點回去,還能多睡半個時辰……
巡河騎兵小隊長有些動搖,但是依舊堅持繼續往前,但是他的堅持也就是多堅持了一會兒,又走了一小段之后,依舊沒有發現什么問題,小隊長也就下令回去了,其他騎兵歡呼一聲,便是紛紛打馬而回。
羌人雖然改變了許多,但是依舊有些習慣是頑固的。
如果巡河騎兵小隊再往前過一個河灣,就會和滿寵等人面對面的撞上!
滿寵等人是乘船來的,五只船,都不大,但是滿滿登登的都裝了兵卒和器具……
滿寵站在船頭,表情看起來似乎很鎮定,實際上他也很慌亂。
前來突襲張遼的谷水營地,無疑是一件極其冒險的事情,稍微有些疏忽,可能就直接死在了戰場上,然后雒陽城肯定隨之不戰而降,整個河洛地區的防御也會隨之而崩塌!
可是如果滿寵現在不來,不冒這個風險,那么等張遼擊敗了伊闕之后再回旋進攻雒陽,說不得那時候還有驃騎的中軍大部隊上來,那么就算是滿寵能清楚的知道張遼在哪里,也未必能有當下這樣的機會了!
同時,在雒陽城中,也唯有滿寵親自帶隊,才能讓這些曹軍兵卒有勇氣跟隨,否則只是簡單的派遣一個軍校軍侯或是別部司馬什么的,恐怕還沒打便是心中慌亂,各種準備都做不好,最終等于是給驃騎軍送菜去了……
騎兵難打,但是不代表真的就不能打。
只要準備恰當,滿寵覺得還是有機會的。
而現在,因為巡河騎兵的疏忽,也就將這個機會,送到了滿寵面前!
當太陽出現在天邊,滿寵帶著小隊在晨曦當中排著隊列,離開了河道,朝著谷水營地而來。
滿寵沒有打旗幟,但是他帶領的兵卒穿著其實和驃騎軍差別并不大。
畢竟之前都是同樣的大漢兵卒,衣袍什么的大多數都是紅黑兩色。
所以一開始的時候,谷水營地內的兵卒也沒在意,以為是另外一批外出巡邏的兵卒回來,直至都快到了谷水營地外圍了,才有人猛然間發現了滿寵部隊的不對勁!
滿寵他們是乘船而來,所以沒有戰馬!
而在這樣一個騎兵營地之內,沒有戰馬自然就是最大的破綻!
可惜有些晚了。
在谷水營地內的大部分騎兵,不是在做早飯,就是在給自己的戰馬喂草料,絕大多數都沒有穿甲拿兵刃,等到他們接到了示警之后,最快速度去穿裝備的時候,營地最外面的火頭就已經升騰而起了!
不是只有驃騎軍才懂得用火油。
火油助燃之下,火焰很快吞噬了外圍的一些營地設備,燃燒的帳篷和器具又像是火墻一樣攔住了其他驃騎騎兵意圖直接上前包抄的腳步,只能是從另外的方向再繞出去。
留守營地當中的軍校親自帶隊,在營地中拉開了陣勢,準備迎頭痛擊曹軍,結果等了半天發現這些曹軍根本就沒有想要突破擊潰谷水營地的意思,竟然放了一把火就往回跑了!
因為火焰和黑煙遮蔽的關系,這些留守的驃騎兵卒就白白的在火墻的另外一邊,急著拆除易燃物來擴大迎戰的場地,卻沒有發現滿寵所帶領的曹軍兵卒根本就沒有要深入大營的意圖。
滿寵根本就不是來和驃騎軍拼命的,他只是想要打亂驃騎軍的步伐,延緩節奏,所以滿寵見好就收,打了就跑!
追上去,殺光他們!
感覺自己被耍了一道的留守軍校氣憤的怒吼著。
殺光賊兵!
被滿寵這一手攪擾得早飯都沒能好好吃的其他驃騎騎兵,同樣也是齊聲怒吼。
這些驃騎騎兵認為,滿寵等曹軍是步卒,就算是曹軍想要逃跑,又怎么能逃得過四條腿的騎兵?
可是這些驃騎軍校兵卒在憤怒之下,忘記了一件事情,既然滿寵為了突襲還特意帶了火油,又怎么可能沒有其他的準備?
驃騎騎兵催促著戰馬,加速繞過了依舊還有殘火的前營,朝著退走的曹軍追擊上去,眼瞅著越追越近,那些曹軍兵卒的奔跑的喘息聲,他們似乎都能聽到了,結果就在這個時候,沖在最面的一匹戰馬忽然長嘶一聲,一個馬失前蹄,頓時栽倒在地,馬背上的騎士猝不及防,呼的一聲就被甩了出去,撲通一聲摔得老遠!
沒等其他騎兵反應過來,緊跟著兩匹戰馬摔倒,緊接著又是兩匹。
絆馬索!
驃騎騎兵高呼。
如果是正常的隊列,會有騎兵專門持長兵刃,像是排雷一樣,清除地面上可能存在的絆馬索,但是在追擊出來的時候,這些驃騎兵或許是被憤怒沖昏頭腦,或許是匆忙之下都只是取了自己常用的武器,并沒專門去拿割絆馬索的長戈……
等到他們意識到有絆馬索的時候,已經有些晚了。
小心,有埋伏!往邊上走!
來不及拆除這些絆馬索,所以驃騎騎兵只能是試圖繞過這一片區域,但是繞行就代表著露出了相對橫截面更大的側面!
滿寵下達了射擊的命令。
嗖嗖!嗖嗖嗖!
弩矢呼嘯而出!
雖然說鞠義早已經死去,但是以強弩長戟大盾等來對抗騎兵的戰術,并沒有因為其死去而消亡。
弩矢在這種距離之下,無疑殺傷力極大,即便是騎兵有穿戰甲,但是橫截面更大的戰馬,卻是大多數都沒有來得及穿馬衣的,而且在方才營地著火的情況下,即便是有兵卒拿到了馬衣,也未必會給戰馬穿。
畢竟馬衣大多數都是麻布制作,若是不小心被點燃了,再想要脫,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而現在沒有馬衣的弱點,又是暴露在了滿寵等人的弩矢之下!
因為絆馬索而急停,然后試圖繞開,馬速不快,而擁擠在一起的戰馬,又是最好的靶子,即便是弩矢射不中前面的戰馬,也會被后面的戰馬接住。
射得準,不如接得好,而被射中的戰馬摔倒在地面,又影響了后續的戰馬和騎兵的躲避騰挪……
避開!散開!
后知后覺的驃騎騎兵軍校此時才大喊道,暫時讓騎兵退下來,避開滿寵預設的弩擊范圍。
對于大多數情況下來說,騎兵都可以壓著步卒打,尤其是驃騎的精銳騎兵,在同等數量的對抗當中是占據優勢的,但是這并不代表著每一次的對抗都能勝利。
如果說驃騎騎兵軍校能夠再謹慎一些,沒有被憤怒沖昏頭腦,或者說在巡河的騎兵小隊再仔細一點,走得再遠一些,或許都會有不同的結果。
但是很明顯,有充分準備,并且做好了預案的滿寵,在這一次小規模的戰斗當中,不僅是壓中了張遼領軍出擊的薄弱環節,而且不貪心,不冒進,占了便宜之后便是立刻登船,順流而下,而重整旗鼓追上來的驃騎騎兵也就只能是望水興嘆。
滿寵成功了。他帶著部隊回旋雒陽,原本以為這樣一次成功的突襲,能夠激發出雒陽守軍的士氣,能夠鼓舞其他各方部隊人員的信心,但是他也沒想到的是,隨著他一同回來的,還有太谷和伊闕的潰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