詭三國  第3570章中宮將

類別: 歷史 | 秦漢三國 | 詭三國 | 馬月猴年   作者:馬月猴年  書名:詭三國  更新時間:2025-03-24
 
太興十年二月下。

夜涼如水。

曹操獨坐在廳堂之中,火燭在風中搖曳,將曹操的身影晃動的不成人形。

桌案之上,堆著各地送來的竹簡奏報。

都沒什么好消息。

最上面一卷竹簡,用朱砂勾勒出了觸目驚心的倉廩空虛四字,筆墨深重得幾乎像是血液凝固其上。

他伸手按了按發脹的太陽穴,青銅獸首燈臺在面頰投下濃重陰影,連月來的焦灼已在這位梟雄鬢角染出許多星霜。

曹操這一生,幾乎是從頭到尾都在賭。

其中固然有曹操個人野心的因素,但是在東漢制度崩潰之下,也才有曹操豪賭的空間。

東漢桓靈二帝時期,土地兼并加劇、宦官外戚輪流專權,黃巾起義徹底撕碎帝國統治體系。當何進、董卓相繼亂政導致皇權崩塌,傳統官僚體系失效,客觀上為這一位梟雄提供了崛起空間。

當然,這也是曹操在政治生存當中的必然變化,而這種變化則是在曹操第一次擔任地方重要職位濟南相的時候,就產生了。按照道理來說,曹操在任職期間,政教大行,一郡清平,應該是一件好事,政績評定應該很不錯,但是恰恰相反,曹操卻遭到了權貴的排擠,集體給曹氏家族施壓,于是曹操只能稱病,下野。

曹操妨礙了那些權貴,貪官的路,斷人財路如同殺人父母,所以那些權貴貪官反過來搞曹操,曹操能夠理解,也不覺得這有什么好讓他憤慨的,可讓曹操沒想到的是,他在濟南國內,為了濟南國的民眾百姓做了那么多事情,冒著個人政治生命斷絕,甚至有可能被權貴貪官安排暗殺的風險,結果那些濟南百姓在聽到曹操是閹豎后人,便是立刻翻過臉來,跟著那些權貴,那些貪官一起嘲笑,甚至辱罵曹操。

那些百姓,興高采烈的討論著曹操的下三路,并且議論曹操的長短,會不會也和其他宦官一樣被閹割了?即便是曹操特意留了長髯,依舊沒什么用,還是有人會說那是拿別人的頭發粘上去的,正常人怎么可能有那么長的胡子?還有一些人議論曹操那玩意要是沒了,那他夫人怎么生的孩子,難道是什么人代勞?

然后便是哈哈哈的一陣大笑,很是歡樂。

卻忘記了他們能夠在勞作當中停下來議論這個,嘲笑那個,是因為曹操在濟南國減免了勞役,降低了賦稅。

當然,大多數的民眾百姓依舊是善良的,這些善良的百姓不會參與議論,但是他們是沉默的大多數。而這些沉默者,在本質上助長了議論者的囂張氣焰,讓議論者肆無忌憚的發表著評論,掌控著輿論,并且持續影響著他人,到了最后連沉默者也被三人成虎,將信將疑起來。

在曹操離開了濟南國之時,這些曾經因為曹操在濟南國內的政績而受益的百姓,沒多少人來送他,甚至還有人表示這是曹操在撈取名望,別上閹豎的當。

面對陳琳檄文歷數其罪,曹操卻笑稱愈頭風,表面豁達之下,卻暗藏深刻的自卑。

這種人格上的創傷,在歷史上一方面轉化為其用人政策的革新,三次頒布求賢令試圖打破士族子弟門第觀念,想要用寒門庶族來構建新的權力基礎。另外一方面,也加重了曹操的心病,在接管了袁紹留下的遺產之后,和冀州士族始終無法融洽相處,最終也導致了冀州豫州的割裂。

曹操殺邊讓,殺許攸,殺孔融,以及后續殺了其他的士族名士,也同樣暴露出了曹操的病態心理,他對士族輿論的深層忌憚,以及他在這方面上的無能為力,只能用殺戮讓人閉嘴……

春秋戰國時代的政治上所有的一切手段,一切策略,曹操都無法借鑒。

不像是某個掛壁……

個人的理想在冰冷的現實面前碰撞,破碎,年少之時的雄心壯志,在冰冷的世間里面沉淪,墮落。

當曹操再一次面對這些讓他無奈,卻無法解決的問題的時候,習慣性的解決方式又一次占據了上風……

再賭一把!

報——!

親衛拜在堂下。

鎧甲鏗鏘聲中,曹操瞥見親衛頭上冒出來的汗水,倉皇而落。

他收回目光時,最新的一份文書已呈到眼前,昨天剛有消息傳出要清點豫州庫房倉廩,今夜就有三處倉庫,不小心走水,遭逢大火,糧倉焚毀。

傳令文若……曹操提起筆,在行文上批注,凡過火倉廩者皆……

曹操正寫著,忽覺筆鋒微顫,一滴朱砂墜落,滴在了行文之上,微微一愣,旋即便是順著滴落的朱砂而開筆畫,斬!

這個斬字寫得格外凌厲,最后一筆宛如利刃帶血,刺得眼眸生疼。

扔下筆,看著小吏急急而去,曹操在廳堂之內覺得憋屈,便是披上的大氅到了城墻上。

夜風吹拂,使得曹操的脹痛的頭,似乎稍微好了一些……

面對漢末士族門閥的輿論鉗制與政治挑戰,平民百姓的愚蠢無知和麻木不仁,曹操試圖重構權力,在鐵血手腕與政治智慧間尋找平衡。

他建立了寒門幕府,將唯才是舉政策從口頭上落到了實處,他的軍師謀士,很多都出身寒門,并且將士族虛銜化,讓中低層的軍將可以得到一定的晉升,將所謂士族名士調整到比較清貴的職位,剝離其行政實權。

在潁川、兗州等士族腹地廣設軍屯,以典農中郎將直接控制土地產出,使得曹操經濟不至于完全依賴于士族。

同時,曹操也盡力的在意識形態上進行再造,將所謂贅閹遺丑扭轉到天命承運上,通過宣言周公之說,在鄴城建造銅雀臺等,對抗士族的經學話語體系。

校事郎雖然貪婪殘暴,但是同樣也是直屬于曹操的秘密監察系統,以滿寵、趙達等酷吏為核心,對大族實施監控……

等等一切的手段,在鍵盤俠眼里當然不算是什么,但是至少在歷史上,是一種屬于曹操的,獨特的,創新和變革。

不是現在的曹操表現得弱,而是幾千年的歷史經驗降維打擊,誰能遭得住?

就別說幾千年了,就是普通百姓,在年齡大了之后,若是有機會回到過去,面對在舊時光里面犯傻耍愣充渾的自己,會不會也有上前幾個大嘴巴子清醒清醒的沖動?自己當初怎么這么傻這么笨這么蠢呢?

歷史上曹操在經濟上通過屯田制培育出新興軍功地主,逐步替代傳統經學世家;在文化上以讖緯重構天命敘事,消解贅閹遺丑的出身困境,形成周公的預設錨定心理;在政治制度上形成幕府加漢廷的雙頭體制,為未來可能出現的和平禪代鋪路。

只可惜啊……

出現了斐潛這個意外。

黎明前最黑暗時分,曹操按劍立于許縣的城門樓上。

城外遠處軍營之中,刁斗林立。

他領軍作戰,多少年了?

那些曾經滾燙的血,那些焚燒的竹馬木刀,那些被斬落的首級,那些拜倒的人群……

可如今,這一切都似乎在化為泡影。

明公。

荀彧的聲音從城墻甬道上傳來。

曹操轉頭看去,卻見荀彧身上的衣袍沾滿了夜露。

這一位原本也是風流倜儻的郎君,現在也被風霜侵襲成為了疲憊模樣。

曹操忽然笑了起來,笑聲依舊是爽朗且親切的,他上前拉著荀彧的手,拍了兩下,哎,這些年來,辛苦文若了!

荀彧的手卻比夜風還更冷,像一截浸在寒泉中的玉圭。

誒!曹操觸到這般寒意,心頭猛地一顫,文若你怎么穿這么少!

曹操立刻解下了自己身上的大氅,不由分說便是披在了荀彧身上。

一旁的曹操護衛也連忙讓人再去取大氅,一邊將自己的披風讓給了曹操。

荀彧謝過曹操,苦笑了一下,臣來得急了些……

曹操借著城頭火把的光亮,看見對方袖口沾著墨跡,可是又有什么消息?

當然不會是什么好消息,要不然也不會讓荀彧如此著急。

當然,這些時日來,荀彧幾乎是沒日沒夜的在安排事項,調集軍糧……

前幾天傳來的平原陷落的消息,簡直比斐潛的兵馬涌出函谷關,都還要更讓人心寒。

趁火打劫的內賊,殘暴兇狠的外敵,哪一個更可怕更可恨?

或許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答案,但是無一例外的,內賊帶來的秩序破壞,遠遠會超過外敵。歷史經驗表明,內源性危機的破壞往往呈現慢性致命特征,猶如人體的器官衰竭,外源性沖擊則類似急性創傷,斷肢,甚至致命的傷口。

但真正可怕的是兩者的共振效應。

當內部腐化遭遇外部壓力時,文明體系將面臨系統性崩解風險。

大漢就是如此。

現在曹操也深刻感觸到了這種腐朽的腥臭。

兩人站在城垛邊上,面對這無邊的黑暗。

潁川陳氏子夜逃。荀彧從懷中掏出一卷帛書,絹面被露水浸得略有發潮。

曹操瞇了瞇眼,我猜……和倉廩有關?

荀彧點了點頭。

風卷起荀彧他腰間玉玨,碰在城墻磚石上發出細碎清響。

君子如玉。

可是再堅強的玉石,也未必能扛得住一次又一次的撞擊,鍛打。

城頭火把在兩人身后投下糾纏的影子,恍惚間竟似兩柄交錯的長劍。

曹操深深呼吸。

陳群在鄴城,守著曹操的陪都。

歷史上全盛時期的曹操,有五個都城,而現在只有三個。

哦,三個半。

現在那半個很快就要沒了。

如果陳群……

豈不是鄴城也有了危險?

長文離家甚久,無暇宗族,有些宵小不才之輩,在所難免。曹操沉聲說道,長文素明輕重……嚴懲陳氏之子,無需憂慮。

明公……荀彧還要再勸。

不必多說!曹操明白荀彧的憂慮,但是他依舊這么決定。

不辦陳氏子,那么其他人更不用處置了。

一時之間,兩人都沉默了下來。

夜風呼嘯,卷起城外的塵土,帶來了泥塵特有的土腥味。

天空如蓋,雖然有繁星,卻像是墳墓墓室上方的星宿畫,連光芒都像是假的。

不知道為什么,曹操忽然想起了當年他離開濟南國的時候,那些被士族權貴蒙蔽和鼓動而來的百姓,朝他扔來的土塊石頭,似乎也是如此的腥臭。那些被蠱惑的百姓,將曹操好不容易才樹立起來的德政碑石推倒砸碎。先前還高呼他仁德的那些人,轉眼就攥著土塊石塊往他車輛擲來。

車簾被砸落的瞬間,他看見人群里幾個錦衣少年正在撫掌而笑。

曹操他暴怒,但是他忍住了,因為曹操知道,那些士族權貴,就希望他暴怒,然后讓手下護衛去殺去打那些百姓……

現在似乎也是如此。

偷盜,不是一時之事,可偏偏就在這個時候,忽然被揭開了!

陳群家族里面的人,肯定是涉案的,這一點毋庸懷疑,但是僅靠陳氏族內這幾個人就能一手將倒賣倉廩?這必然也有其他的人員牽扯其中。

城垛縫隙里鉆出一只駝螽,探頭探腦的從一塊青磚爬到另外一塊青磚上,不知道是要啃食青磚上的苔蘚,抑或是尋找下一塊的油污。

曹操懶得理會,將目光挪開。

哪里都有蟲豸……

而且當看見一只的蟲豸的時候,并不是只有眼前的那一只。

曹操想起他在告病回家之后,他跪倒在曹氏祠堂之內。他就看見自己身邊的青磚縫隙當中爬出蟲豸來,伴隨著他父親的聲音在祠堂內回蕩,豎子!安敢妄議十常侍!這一次若不是十常侍出手搭救,汝早就死無葬身之地了!

十常侍,不僅僅是十個人。

十常侍賣出來的官,也不是宦官才能當。

荀彧的咳嗽打斷了他的回憶。

這位潁川玉郎的喉結在火光映照下微微滑動了一下,像吞下了一枚帶刺的苦果。

明公……荀彧的聲音,也似乎因為這枚苦果而沙啞起來,不論成敗……此戰之后,大漢士族……恐怕至少消亡一半……

不僅僅是在豫州,冀州,連帶著其他州郡的士族,都是如此。

面對這么龐大的群體,荀彧也不免會感覺到了未知的恐懼。

文若可知否……曹操微微抬頭,眺望著遠方,手指無意識摩挲著劍柄螭紋,當年濟南國百姓往我車上投石之時,倒比現在這些士族子弟坦蕩得多……我寧可讓這些賊人在我面前刀槍相見,也不愿將來被這些蟲豸啃咬吞噬!

文若,曹操轉過身來,這大漢,已經病了啊……若是你我還有寬裕時日,或許還可以慢慢祛邪扶正,補充元氣……可是如今……如今只能是再當一回惡人……即便是這一次,依舊會被百姓投擲土石,咒罵不休,也要……

曹操嘆了口氣,驃騎之道,確實非比尋常……只不過這驃騎之道,并非是大漢之道啊!我在濟南國做過類似的事情……而那濟南國百姓又是如何待我?聽聞驃騎在長安之中,也是一樣善待百姓,可那些百姓在驃騎離開之后,又會如何?濟南百姓,關中百姓,又能有什么分別?得其善時,笑開顏,不得其利時,便是怒喝斥罵,揚塵飛石!

曹操抬頭,望著天邊露出來的一道晨曦,哦吟有聲,玄云翳日兮,黃沙蔽天,車駕踉蹌兮,去我濟南。執轡踟躕兮,哀哀此城垣。黔首之蒙兮,投石而塵揚。

余嘗懸明鏡于衙署,照污吏之肺腸。毀卻淫祠三千座,血染百余繡衣郎。豈知豺虎未絕跡,狐鼠又是隨其行。充倉廩實兮,竟飼虎狼;整阡陌平兮,反作墳荒。百口莫辯兮,赤子變魍魎,錯認青天兮,變換之無常。

伯夷死首陽兮,周粟豈能污衷腸?屈子沉汨羅兮,魚腹猶勝鼎鑊湯。民之蒙昧兮,非民之罪,官之貪婪兮,實官至殃。忽憶管仲射鉤日,鮑叔解衣療箭瘡。世間誰識真肝膽?唯有史筆刻琳瑯。

風雷起兮,云飛揚,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江河濁兮星斗暗,何日重開日月光?縱使瓦礫擊我車兮,此心皎皎不可傷。他日再過濟南道,鳳凰臺上看蒼茫……

荀彧無言。

他們不是不明白斐潛在做什么,而是他們不相信斐潛能成功。

在華夏歷史上,一朝天子一朝臣!

這個臣,未必僅僅限定于朝堂之上的那些臣子啊!

就像是后世米帝,原本也宣揚藍領工人多牛逼,中產階級多幸福,表示福利多好,醫療多美,未來養老不用愁,可是后來呢?當這些原本允諾的都失效的時候,米帝的百姓憤怒么?憤怒,當然憤怒,可是憤怒的對象又是誰?上一任引咎的市長,或是某個中低層的官員,也就僅此而已了。

總統?

那肯定是被蒙蔽的!

所以,斐潛那一套,能在山東施行成功么?

曹操不信。

荀彧同樣也不信。

夜色慢慢的褪去,新的一天又開始了。

原本死氣沉沉的許縣,似乎又重新活了過來。

城內市井聲響隨風飄來。

賣吃食的吆喝聲中,木勺與陶甕相碰,叮咚如環佩。

曹操聽著,看著,眉頭漸漸舒展而開。

在這片市井喧鬧里,曹操他聽見了比《廣陵散》更動人的韻律,那是新秩序在舊王朝尸骸上破土的聲音。

或許是他的,或許是斐潛的,但是不管是誰的,都是新的。

新的聲音,新的活力。

是讓這個腐朽的,猶如墳墓一般的大漢,重新活起來的力量。

曹操側耳傾聽,然后大笑,他忽然拔出佩劍,插入城墻縫隙中,將試圖重新爬回縫隙里的一只蟲豸碾成了齏粉。

當劍身嗡鳴著,映出第一縷朝陽時,曹操他看見自己的倒影與荀彧的側臉重迭在劍脊之上,恍若某種新鑄的銅鑒紋路,銘刻著大漢的近四百年來的銘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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