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時候,他就被人這么脫過。
記得九歲的時候,他是同村同年齡里最矮小的一個,當時父母便覺得奇怪,按理來說,父母個子雖然不算高,可也是普通人家,怎么生了個兒子個子矮呢?
又一想,估計是男孩子長得慢,興許到了十七八,就長了。
大山深處的楊家茶村識字率極低,可神仙鬼怪故事倒很多,打小,楊陋便聽姥姥將那些天上神仙地上鬼怪入睡,這是他記憶里非常溫馨的片段,家里雖然窮,可卻也砸鍋賣鐵地讓他出去讀書,一走就要走三小時的山路才能到村里的學堂啊,起初,楊陋是堅持不下去的。
他本就是一個山里娃,看不到知識改變命運的道路,只覺得早上三四點就要起床趕路去讀書,沒有意思,可隨著身邊的小伙伴們一個個越來越高,而他的身高就仿佛定格了一般,紋絲不動。
村里的風言風語來了,那些個神仙鬼怪的故事也來了,只是這一次老人們搖著蒲扇說的鬼怪故事里,有他。
你說,他祖上也沒有矮個子的人,這楊砣怎么這么矮?
他可不是一般的矮,從五六歲就沒長!五歲那年穿衣服,現在合身得緊!這楊砣怕不是個怪胎嘍。
楊砣肯定是個怪物,楊姥姥不是說過矮怪,海水里的海怪就長不高!
這個肯定是怪物啊,我們楊家村就沒有出過這種矮個子,祖上都沒這根的,突然出一個,不是怪物是什么?
砣,是楊家村里的人稱呼小男孩的一種統一昵稱,如果你姓李,就叫你李砣;姓吳,就叫吳砣。如果李家有三個小孩,那就是李一砣,李二砣,或者取個別的什么綽號,后面再加一個‘砣’字。
砣,這種古老的稱謂是祖祖輩輩傳下來的,寓意十分樸素:希望男孩子長得像秤砣一般壯實,
只可惜,到了楊陋這,長得跟秤砣一般小。
小山村就那么大,那些個閑來無事的婦女們聚集在一起就開始討論自家的孩子,只要一討論自家的孩子,就躲不過肯定會討論楊陋。說他是妖怪的風言風語隨著歲月的增長,越來越重。起初,樸素的村民并不會排斥楊陋,畢竟還是個孩子,心疼得緊。可年歲大了,便開始擔心這矮子病會不會傳染。
善良和自己的小孩之間,婦女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保護自己的小孩。
不要跟他玩,他是怪,有怪病。
楊砣有病的,上天懲罰他們家,作孽咧,你記住了,千萬不要用他家的瓜瓢喝水,傳染的。
漸漸的,楊陋孤孤單單一個人玩,一個人走,甚至上學的路上也是他一個人,三四點的山里陰寒又可怕,矮小的楊陋背著書包卻再也沒有遲到早退過。
因為學堂里帶著厚厚的眼鏡的‘四眼’先生跟他說過:你好好讀書,只要考上了縣一中,就能上大學,上了大學,你就可以選擇當醫生,就可以治自己的病!
楊砣又是第一名咧!
聽說又是雙百分,小學一年級到三年級,都是雙百分,這怕不是我們楊家村要出一個狀元?
真是奇怪啊,你說,難道得了這怪病,反而靈泛些?
村里又開始議論紛紛,這一次他們對他們的鬼怪說開始持懷疑的態度,這個時候,楊陋的父親抓到了這一點,跟姥姥一商量,楊姥姥開始搖著蒲扇,在村里頭的大桂花樹下講鬼怪故事,這一次,楊陋依舊在內。
聽楊姥姥說,觀音菩薩昨天給她托夢了,說楊砣是觀音菩薩身邊的供茶童子咧。
真的假的?不可能吧,觀音菩薩身邊的啊,那豈不是神仙下凡?
哪個是神仙下凡嘍,不是咧,是神仙托凡體,保佑我們楊家村茶葉豐收的!
我不信。
你不信,你看那楊砣多會讀書的,年年雙百分!
村里的風言風語的風向變了,以前楊陋路過哪條巷子,哪條巷子的小孩都要譏笑他,如今不敢譏笑了,還會有幾個諂媚地湊上來,給他一個山里摘的酸棗,田里挖的紅薯。
爸爸,我還會再長嗎?楊陋問父親。
父親拿起瓜瓢勺了一瓜瓢的熱水往他頭上一倒,弄了點皂角搓身上,泡沫不多,卻洗得很干凈。楊陋永遠記得這個冬日,他不是第一次問父親這個問題,而父親卻是第一次正面地回答。
那年,他13歲。
他明白父親之所以在他小學三年級的時候說他是觀音菩薩的供茶童子,是為了他好,為了別人不歧視他,不排擠他,甚至還崇拜他,供著他。他心里明白,所以愈發地努力學習,永遠的雙百分讓村民們更相信這個故事,與此同時,他一直保持著小孩的形態和說話的口吻,因為既然是供茶童子,那肯定得是童子。
漸漸地,村里甚至在每年祭茶神的時候,會要他坐到茶神的紅布上,得到了楊家茶村每一個人的敬仰。莫說小孩不敢欺負他了,就是七老八十的人,見了他也會很客氣地喊他一聲茶童子。
以前,他問過父親,我還會再長嗎?父親都沒有回答,只是說好好學習,記住,保持童子的姿勢走路,吃飯,說話,不要露餡兒。
可13歲這天,父親從縣城回來,聽說這一天上面的省會來了個專家,父親昨天就出發,去縣城的醫院問他的這個病的情況,提前一天去占著位置,肯定能問到的。
爸爸,我還會再長嗎?楊陋以為這倒到他身上的一瓢水水聲太大,父親沒有聽到,他提高了聲音又問了一次。
父親依舊沒有說話,只是一瓢水又一瓢水往他身上倒,低著頭看了看自己的兒子,這位因為長期在山里砍竹子而面部黝黑,渾身是肌肉的壯漢突然眼睛一紅。
他蹲了下來,看著楊陋。
這是楊陋第一次看到父親哭,眼淚就這么緩緩地從他的眼睛里流淌出來。
我長不大了,是嗎?楊陋垂下眼睛,心里明白了。
我對不起你,崽。父親站了起來,又勺了一瓢水往他身上一倒:這輩子,人不可能完美,老人說的話有道理,人生不如意事十之,都苦。能活著就行,別的就別想了。
輕描淡寫地一句話,道盡了楊陋這輩子的遺憾。
洗澡的過程中,楊陋沒有哭,他父親也只流了兩行淚,之后就默默地將衣服丟給他,走了出去。
深夜,楊陋聽到了父母房間里傳來的哭泣聲,母親嗚嗚的,父親隱忍的,他打開了窗戶,這片山都是竹子,就仿佛是一片海一般,看不到邊的竹子,哭聲淹沒在這竹林里,顫顫巍巍的。
他也流下了淚。
次日清晨,父母一如既往地早起,父親看了他一眼,并沒有多說什么,也沒有半句寬慰或鼓勵的話,更沒有說自己昨夜為了這根獨苗哭了一宿的事兒,背起砍刀往山里走去。母親依舊給他端上了做的面,與平時不一樣的是,多給他臥了個雞蛋,隨后步入房內拿起背簍,朝著茶山走去,忙碌的一天又開始了。
姥姥年紀大了,搖著蒲扇,靜靜地看著山的那邊,天兒還早,才四點,漫天的繁星和綿延不絕的竹林,極美。
姥,我上學去了。楊陋也沒有多說什么,一如既往地背起書包。
忙碌的一天又開始了,楊家的生活沒有晚睡,早起忙活存點錢,踏踏實實一輩子,祖祖輩輩都是這樣,從來沒有作過什么孽。要說做好事,母親還在路上拎回來三只小狗養著,救了它們。
可這些,似乎菩薩看不到。
嗯,去吧。姥姥手里拿著佛珠,搖著菩薩,這天兒不熱,可她搖習慣了,就好像她習慣了每天這個時候就起來誦經一般,看著孫子的輩子,姥姥的眼角濕潤了,她顫巍巍地站了起來,朝著楊陋招了招手。
能活著,便好,多一天活頭,都是賺的。
楊陋永遠記得姥姥說的這句話,因為她這一天去世了,別人說她不小心從山頭摔下來摔死了,可楊陋覺得奇怪,姥姥從來不去后面的山頭,怎么突然去了那?家里那么多菩薩的書,怎么都不見了?
有姥姥這句話,楊陋熬著。
真的是熬著。
他的成績極好,一路讀到縣一中,一直是班級很好的名字。老師很好,同學們也大多很好,可大多很好并不是都好。有一些成績不好的混混有個樂子,那就是在操場那堵住他,脫掉他的褲子嘲笑。
楊陋不敢告訴老師,哪怕是他第一名,他也不敢說。
因為那群人說了,如果告訴了老師,他們就把‘侏儒的雞兒跟個孩子一樣’這事兒給捅婁出去。
真的是熬著,多活一天是一天地熬著,可楊陋是有希望的,因為他山村里的先生說過,只要考上了好大學,學了醫學專業,是可以治好自己的病的。
所以他忍著。
一個男人,讓人脫了褲子依舊忍著,讓人隔三差五拖到操場那脫了褲子嘲笑,他忍著。總覺得有希望的,肯定有希望的,這病能治好。
后來,楊陋查到了一個文獻,文獻里說侏儒的生ii殖ii器很多都是正常的,只有少數會畸形,而他翻遍了所有資料,都沒有查到有跟他類似的,不是畸形,而是完全沒有發育,仿佛時光停留在六歲的時候一般。
他找不到。
同齡的孩子都變聲,他沒有。
同齡的孩子都長胡子,他也沒有。
同齡的孩子比誰尿得遠,他不敢。
同齡的孩子朝著校花吹口哨,他不配。
一個男人,可以矮,可以是侏儒,怎么可以這東西不發育呢?那讀書還有什么意思?有什么作用?楊陋找不到方向,回顧自己這十八年來,那么努力地讀書,他真的很努力啊,每天就睡三個小時左右,所有科目都拿第一,尤其是英語。
總覺得,把英語學好了,就可以去國外,興許去了國外,就能找到治好自己的法子了呢?
沒用,當楊陋滿十八歲,要高考的時候,他心灰意冷,哪怕醫學發達,他也過了發育期了,一切都是無用功而已。
輟學回家,是毫不猶豫的,當年讓他更痛苦的事兒便是父母都走了,孤零零就他一個人,楊陋便在楊家茶村呆著,這兒有敬仰他是童子的村民,沒有脫他褲子,羞辱他的惡人。
就活著,一天天活著,活在這兒罷了。
一輩子,都不要讓人看到自己那兒,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