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沉默片刻,緩緩開口道:
“實不相瞞,那些字畫并非我兄長所作……是我冒用了他的名頭。”
程曦一怔,繼而瞪大眼:
“那都是你所書畫?”
李落點頭,大方承認:
“自兄長被貶去南疆后,祖父便一病不起。家中僅靠賣些針線繡品只能堪堪度日罷了,祖父用的藥卻撐不下去。”
程曦緘口不語。
與程時這種靠著家族蔭蒙保進國子監的不同,李寐年少有才,十二歲中了秀才后便被地方推舉入國子監讀書。
原本他年紀輕輕高中狀元,又入了翰林院做編修,當真可謂前途無量,誰知卻得罪了林涪被挾私以報。
一家子生計如今全靠李落一人支撐。
與李落相比,程曦覺得自己簡直是蜜罐子里泡大的。
她想了想,笑道:
“落姐姐,是你所作那便再好不過了!我想找一幅字畫送與祖父作壽禮,可惜自己拙笨不通書畫,便請你幫我專程作一幅可好?”
李落一怔。
程曦索性提了一堆要求:
“我祖父當年可是威風赫赫的‘虎狼軍’八大將,那副字畫上要有詩詞贊他平生,又要有畫寓意相和……離祖父壽辰只有十來日,日子很緊,便要辛苦你啦!”
自說自話地當李落答應了。
李落豈會不知程曦好意。
她并非死板迂腐之人,見程曦一片真誠,自己再推脫就未免太過矯情。
“好。”李落笑盈盈看著程曦,頓了頓,“……多謝。”
程曦心情大好。
她高高興興回到府中,待程時回來后便去廖園找他。
“四哥,”程曦開門見山道,“去李家問診的大夫可是你讓人請的?”
程時剛回來,連身上公服都還沒來得及換,聞言不由黑下臉:
“怎么,又讓攆出來了?”
程曦一愣。
她莫名看著程時:
“先前有大夫被攆嗎?李姐姐不像是那種性子啊……”
誰知程時卻皺眉不耐道:
“行了行了!能幫的已然幫了,既不領情,你以后少管他家的事!”
程曦便嘀咕:
“可人家明明很感激咱們啊。”她一頓,又道,“四哥,原來李姐姐拿去賣的字畫,都是她頂著李夢林的名頭所作!”
程時愣了愣,倒有些意外。
程曦還想說什么,讓程時以更衣為由給轟了出去。
程曦覺得程時有些奇怪,明明幫了李家,卻又好像很不樂意。
她去找程時的隨從詢問,隨從哪敢隱瞞,一五一十便將原委道了出來。
原來程時回京不久便打聽了李家的事。他得知李寐祖父病重,料定李家日子艱難,便找上門去。
這本是一樁好意,誰知程時見李落是個女子,便不耐與她多說,直接將銀票和名帖往桌上一放,拽兮兮道“若有事便讓人去找他”云云。
李落哪肯受這樣的好意,她連程時是誰都懶得去看,直接就將銀票和名帖還給他并送了客。
程曦聽后半晌無語……程時那性子還真干得出這種事。
她想起程時說的“又被攆出來”,莫名就覺得想笑——四哥怕是從沒受過這種待遇,更何況他原是本著一番好意上門的。
難怪他明明幫了人家,卻總是一副老大不高興的模樣!
程曦便不再去理會程時的態度。
到了六月初八,李落讓丫鬟將作好的畫送上門來,并附上程時那張名帖。
門房將畫送去了程時那里。
程時打開一看,見上頭畫著一片壯麗峰巒江河,邊上題詩“濯鱗滄海畔,馳騁大漠中。獨步圣明世,四海稱英雄”,卻沒有落款。
他又細看字畫,只見用墨淡雅,山水布置疏密得當,用筆頓挫轉折,隨意宛然天成,大氣灑脫,端得是一幅佳作。
程時問門房來者何人,門房道對方只將東西交予,并未報家門。
程時看這字畫寓意均是贊揚英雄豪杰,心下暗忖對方既要討好自己,日后總會找上門來。
他心安理得地收下字畫,誰知一連幾日也沒人到他跟前來認下這事。
直到程欽壽辰的前一日,程曦風風火火跑來找他:
“四哥,李姐姐的畫可是在你這里?”
程時一愣,不禁皺眉道:
“什么?”
程曦道:
“就是我托李姐姐作得畫啊,門房說將畫送到你這兒來了。”她說著一頓,不由瞪著程時,“你該不會丟了罷?那可是我給祖父做壽禮的!”
程時已然猜到程曦指的是什么。
……那幅豪情躍然的字畫竟是李夢林的妹妹所作?
他黑著臉起身,自書柜上取出字畫丟給程曦:
“既送東西來,怎得不交代清楚?連個落款也沒有!”
程曦拿到字畫便迫不及待地打開來,卻被李落這副大氣的畫作及一手駿快飛揚的行書給驚艷了。
她哪里還去理會程時的臭臉,只顧驚喜地連連贊嘆。
程時臉更黑了。
第二日,大家在程欽的示意下為他辦了個極為低調簡單的壽宴。
除了家人之外,外客便只有英國公一人。
自林涪倒臺后,威遠侯府與大將軍府又恢復了同英國公府上的往來。
幾家的晚輩這才知道,昔年‘虎狼軍’八將之間的袍澤之情,實在比他們看到的要深遠。
大將軍敏先光兩年前已去世,如今尚且在世且留于京的八將中,只剩下程欽同英國公二人。
兩個古稀之年的老人在金汐灣泛舟飲酒,懷古說舊,竟是都喝得酩酊大醉。
程曦遙遙坐在水階亭中,隱約聽見湖中舟上傳來放歌高哭之聲。
她有種英雄遲暮的傷心。
第二日,程欽將程曦喚去書房。
程曦到時,他正欣賞著李落作的畫,看上去心情很好。
“來了?”程欽看著攤開在桌上的畫,道,“你這畫不錯,是從哪兒得來的?”
程曦眼睛一亮,如實說了:
“……因是女子所作,故而李家姐姐沒有落款。”
程欽頗為意外,他點頭嘆道:
“有家女這般心性才情,可見李夢林經明行修、學識斐然并非偶得。”
程曦笑著點頭,目光瞥見桌上另放著一卷字畫,不由好奇。
程欽看了眼,道:
“那是你二叔找人寫的,我瞧著倒不如李家小姐寫的好。”
程曦聞言,便笑嘻嘻地將卷軸打開。
她看到紙上洋洋灑灑的一片瘦金體,不禁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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