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中秋那日兩人還相談盡歡,但自打他一次次送東西過去后,李落的態度便不一樣了。
送她布料,說平日作畫、勞作穿不得這樣精細;送她胭脂水粉,說從來不搽這些;送她發釵,干脆將她嚇得臉色都變了,說什么作畫的酬銀已然足夠、不敢再受。
見鬼的酬銀!
程時不信李落當真不明白。
之后他再上門去,拂冬便客客氣氣攔著他說李落出門去了,連作好的畫也是讓拂冬直接送到京畿衛衙門司口托人轉交的。
程時垂目看著眼前大漠圖,佇立良久未動。
翌日他帶著畫去衙門,卻見楊翰手中拿著一張壓紋燙邊的單子,正與一位內侍坐在衙司堂上說話。
那內侍白凈秀氣,正襟危坐在高背椅上,翹著幾根纖細的手指正端茶撇著浮葉。
程時記得他是御馬監掌印太監薛榮的干兒子薛福。
楊翰指著單子笑問了薛福一句,薛福只斜斜抬了抬眼,“嗯”了一聲。
一轉頭,卻見程時一身緋紅虎豹服、腳踏皂色官靴大步颯颯走了進來。
薛福手一抖,忙將手中茶碗放下,笑著起身迎上去,道:
“程大人。”
程時站住腳,沖他點點頭:
“福公公。”
說著大步走到案堂后,將畫軸往桌上一放,一撩袍擺在太師椅上坐下。
他抬眼,見薛福與楊翰仍站在那兒看著他,便抬手朝薛福一請:
“請。”
薛福這才笑著坐下,慢條斯理道:
“程大人,上回您讓人來問出巡儀仗物件,咱家今日過來,便是將祭天時的單子送來請您過目,看可有什么漏下的不曾?”
程時接過楊翰遞來的單子瞥了眼,見上頭列明了一應儀幡、巾靴及軍器類目與數量,便問道:
“敢問公公,這些物件何時能送到大營去?”
“三日后送去京郊大營,屆時您可派人前往清點……”
“三日后?”程時打斷他,皺眉道,“欽天監選的吉日是八月三十,三日后已是廿九。”
薛福聞言忙賠笑道:
“如今各處都先緊著司設監與御用監的儀仗物件,兵仗局倒是能先將軍器送來……要不,咱家再去問問,瞧著余下那些能不能趕在兩日內送來?”
程時點頭:
“有勞公公。”
薛福便又笑著與程時客套寒暄幾句,由楊翰陪著送走了。
楊翰回來,見程時面色沉沉靠在椅上不知在想什么。
“頭兒,薛福說下午便讓兵仗局將軍器送去大營,屆時我帶著人去點了,有少漏的立時便報上去。”
程時點頭,就見楊翰又道:
“方才塞了十兩銀子與他,說是那些物件這兩日也讓人送來。”他一頓,“這些東西就那個德行,幾兩銀子打發的事兒,您何須甩他們臉色看呢?”
程時眉頭一皺:
“我甩臉色了么?”
楊翰一愣,望著程時無語——從頭到尾黑著臉,還不算甩臉色?
程時卻懶得再理他,將單子拿起來又看了遍。
光是京畿衛西所營一千兵衛,便需重新配一套新的軍器袍甲與軍靴,而此次除了京畿衛東西兩所外,還有直隸衛軍三千人。
更莫論此次祭天共計隨行文武百官三百余人、鹵簿儀仗二百余人、隨行內侍宮女及一干車馬伙夫等等五百余人,總計不下六千人。
再加上神臺修葺、京城至泰安的官道整修、沿途遷民護衛、一路食宿行宮搭建……莫怪戶部整日叫窮。
程時冷笑,這一趟所費只怕夠北邊五大軍鎮一整年的軍餉開銷了。
卻見楊翰忽然湊過來打聽:
“頭兒,聽說東所僉事的缺兒讓承恩侯世子補了?”
程時聞言睨了他一眼:
“你消息倒挺快。”
楊翰嘿嘿的笑——他姑父是兵部侍郎郭舉,這么快得到消息并不奇怪。
“咱們這回走的是前仗,東所走后仗,”楊翰搖頭晃腦地感慨,“到底是承恩侯府的人,外頭再怎么傳不睦,這輕便的差事還是要偏到他處去!”
程時想起容潛那副萬年不變的古潭臉,以及疏人千里的性子,不由輕哼。
也不知小九稀罕他什么?當真女大不中留。
……最氣的是他的妹妹巴巴護著容潛,李夢林的妹妹卻千方百計躲著自己!
程時忽然猛地站起身,將湊在一旁的楊翰嚇了一跳。
就見程時冷著臉交代他:
“下午多帶些人過去,將軍器點清楚了。需得人手領到才許報數,回頭若報了再有來說沒領的,讓他們自個兒掏銀子去!”
見楊翰愣愣點頭應下,程時便拿起桌案上的畫大步離開。
他出了衙門上馬去了城北李家,開門的依舊是拂冬,見了他又客氣又怯懦地道:
“程大人,不巧小姐今日……”
“我找她有事。”程時打斷拂冬,“她若不在,我便在此候著。”
拂冬接下去的話便被堵上了,不由呆呆望著他不知如何是好。
程時老神在在睨著門,片刻靜默后就聽院中傳來李落輕輕的聲音:
“拂冬。”
拂冬聞聲忙將門拉開,恭恭敬敬地請了程時進去。
程時大步跨入院中,見東邊屋子的布簾一動,李落纖細的身影自簾后出現。
她穿著一身豆青衣衫,袖口卷了幾褶,露出一截纖瘦細白的手腕,上頭染著淡淡墨痕。
李落站在屋外簾下看著他,日頭下一張臉顯得十分蒼白,眉目依舊清淡,整個人卻瘦了一圈。
程時不由皺眉。
他緩步走過去,在她面前站定后將手中畫遞給她。
“這是從上回那批里畫里翻出來的。”他盯著她,“大漠蒼鷹,我瞧著很中意,打算留在身邊。”
李落沒有去接那卷不曾打開的畫,卻知道程時說得是哪一幅——她只畫過這么一幅。
她垂下眼,無波無瀾道:
“這些畫本就交給程大人處置,您要賣了、要留下,亦或要送人都無妨。”
程時定定看著她,忽然道:
“我與你講過單騎夜渡之事,也講過鷹旋于頂之象,你此畫這般傳神……莫非是專程為我所作?”
李落默了默,許久后才道:
“源思確是來于您所述……程大人若中意便留下罷,當作我送與大人敬謝之禮。”
程時眼中忽然閃過一絲怒氣。
他猛地上前一步倏然靠近,低頭盯著她,沉沉道:
“是否我中意的,都可留在身邊?”想看的書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