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無薩婆,勃陀勃地,薩跢鞞弊。
南無薩多南,三藐三菩陀。
俱知喃,娑舍啰婆迦——”
鯨杵緩緩撞向梵鐘,發出渾厚悠遠的鐘鳴,引導僧隨著號聲落下木魚一擊。
眾僧侶撥著手中佛珠,垂目誦著《楞嚴經》,重重梵唱縈繞回蕩在大殿四壁一百零八尊金身羅漢間。
何琨盤坐在蒲團上,看著殿中寶相莊嚴的釋迦牟尼大佛像。
面目慈悲,端坐蓮臺,微微垂下眼俯瞰著眾生,舉起的佛掌布施著無畏印。
這佛像每日聆聽世間祈愿與禪悟,卻永遠都是那副悲憐天下的神態,任你歡喜與悲苦,它自不喜亦不怒。
……但世上偏有那么多癡人,愿意相信這泥塑的大物能佑安泰富貴、渡萬厄苦難。
何琨面容沉靜地端詳著佛像,深幽如古潭的眸色中不見絲毫波瀾。
侍衛無聲走入殿內,俯身在他耳邊道:
“……莫良佐來了。”
何琨又靜靜看了佛像好一會,而后收回目光起身走出殿外。
相國寺是千年古剎,寺中多有數百年的參天老樹,大殿通往香客院的青石道常年蔭冠蔽日。
何琨信步走在落影斑駁的石道上,腰間環珮擊撞發出悅耳響聲。
香客院中背手站著一位青衣方巾客,遠遠看見何琨后便迎上前禮揖道:
“二公子。”
何琨抬手回了一揖,笑道:
“莫大人。”
那人斂華于內,溫然修儒,正是當朝禮部尚書莫良佐。
他與何琨一道緩緩朝禪院走去。
“王爺交付的一十六人已然安置妥當,通政司、御馬監與直隸三所的那幾人均按著王爺要求放進去了,其余的雖不是什么高位卻均處各衙司要職……也不好一次動作太大,恐惹人注意。”
何琨點頭。
通政司掌受內外章疏敷奏封駁之事,直隸三所乃京畿地最外圈的防衛所,而御馬監則統領皇帝貼身禁軍龍虎衛營并協理兵部掌管京畿衛事宜。
能在這三處安插進人,不狠狠費一番功夫是很難做到的。
“莫大人辛苦。”
莫良佐自袖中取出一封火漆封緘的信交給何琨,道:
“我已在信中詳細寫明,煩勞二公子代為轉交王爺。”
何琨接過信,問道:
“文王近日如何?”
莫良佐聞言,不由一哂,道:
“薄先生將幾個不輕不重之人搬到面上與他知,他如今倒比幾年前更心熱,不再時不時鬧些作罷的把戲,聽說偶爾還會私下評議失德之政。”
何琨眼中閃過一絲極微的譏諷。
“……既如此,便讓他多出些財,省得他不安心。”
莫良佐聞言一笑,隨即告辭道:
“后日便要隨駕啟程泰安,如今手上還有諸多事宜要處理,不便出來太久,在下便先告辭了。”
何琨便也不留他,讓侍衛送莫良佐下山,他則將手中信收起,看著院中巍巍老槐站了許久后,轉身去了念佛堂。
堂后禪房的背山小院中,妙空垂著花白眉須,正坐在山泉池邊石地上煮茶。
何琨緩步走上前,道:
“大師。”
妙空將竹勺中水盡數傾倒而出,繼而放下竹勺,看著何琨笑道:
“正巧煮好。”
何琨便在妙空身前坐下,接過他遞來的茶輕聞一陣,而后緩緩放下茶,看著妙空道:
“大師,我將于今日啟程。”
妙空點點頭,捧起茶淺淺茗了一口。
何琨默了默,目光落在泥爐沸滾的水上,道:
“大師仍是不愿隨我北去?”
妙空聞言,呵呵輕笑,搖頭嘆道:
“老了,老了……老衲已然太老了。”
這是意料中的答案,何琨并不感到意外。
他拈起腰間所佩玉環,在指間撥轉著,垂目道:
“十年前,道真先生曾為晏行推演命辰,應在南斗七殺上。彼時年少,我也曾求先生為我推演,先生卻道天機不可泄露。”
妙空耷拉著眉眼喝茶。
“聽說大師年少時與先生師出同門,也精通易理之術。您曾為隆慶帝與昭和帝斷過皇命……世人說,您看得見帝王相。”
妙空斷隆慶時朝中本有太子,而隆慶帝出征在即、生死難卜;斷昭和時,昭和帝將將落地百日,而那時臨豐帝早已入住東宮。
也正因此,妙空成了當世赫赫有名的法師,甚至有人傳言他是轉世神僧,其眼只見帝王,輔佐天下之主。
竹筒打在水汲石上,濺起一簇大小水珠。
妙空緩緩放下手中茶,望著何琨笑道:
“何檀越是希望老衲為您推演命辰?”
“我想請大師告之,”何琨定定看著妙空,一字一字道,“在下命宮,可有紫薇?”
妙空沒有回答,卻道:
“檀越聽了多日《楞嚴經》,可曾感悟因所因執,能非能執,生無生執,真無真執,此皆虛無妄想。須知了妄者,如了七處皆妄念,一切世間幻化虛妄。”
“眾生其苦如真付諸加身,如何化作虛無?”
“自有佛渡。”
“渡幾何?卻從不見悲苦絕寰!”
“佛渡有緣人。”
何琨忽然靜默片刻,眸色深深看著妙空,許久才輕笑一聲道:
“緣法講因果,好一句佛渡有緣人,釋惑眾生。”
妙空垂眸不語。
何琨繼續道:
“但在我看來,這天下根本不存在有緣人。凡能渡厄難者,皆靠自身所盡之力。”他神容冷峻,“這,是我的因果緣法。”
妙空沉默良久,最終長長嘆了一息。
是日黃昏,何琨踏著霞暉離開相國寺。
在后山岔道上等他的,除了十二名立馬隨侍的兵護衛,還有負手遠眺落日的容潛。
何琨走到他身邊,看著天邊巨大的火球將京城映得通紅。
“還道你不來送行。”何琨笑道,看著京城方向,“……你那宅子在哪兒?”
容潛看著京城道:
“那里。”
何琨瞇了瞇眼,道:
“看不見,太小了。”他舉起馬鞭指了指皇城方向,“那樣的才能看得見。”
容潛默了默,道:
“奉廷,在天下易主前,我會留在京中。”
何琨默了默,而后道:
“父王說過,但憑你自己做選擇。”他一頓,忽然轉過身看著容潛,眸色沉沉道,“但只一項,他日你我不可戰場相見。”
容潛回視他,坦然道:
“若他日戰場相見,我必在你身旁。”
何琨看著容潛良久,緩緩露出笑意。
“走罷。”
兩人轉身上馬,十二名兵護衛便也齊刷刷上馬。
何琨高坐馬背,勒著韁繩問道:
“你此去大營?”
容潛點頭:
“你呢?回北境?”
何琨忽然一笑,提韁調轉馬頭,道:
“不,大師讓我去南陽,找一個叫安之的和尚……保重!”
說著一聲低喝,十三騎人馬揚塵而去。
容潛靜坐馬背看著他們遠去,繼而朝京城看了一眼,調頭縱馬朝京郊大營方向而去。還在為找不到小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