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時辰后,王氏帶著程曦告辭。
她給道真封了五十兩銀子,道真垂眉閉目、雙手籠在袖中,捏著程曦悄悄塞給他的荷包云淡風輕道:
“老夫與程小姐也算有份機緣,今日這番點化便不收上清童子了。”他頓了頓,索性做個全套,對程曦道,“切記老夫所言,不可忘了。”
程曦眼中閃過笑意,點點頭對他微微一福身。
王氏見程曦先前還一副全然不信的模樣,與道真談了一番后便態度恭謹,心下頗為意外。
車上她問程曦道真說了什么,程曦笑了笑,安撫王氏道:
“先生給我點了命,卻囑咐我不可泄露于第三人,若不然必遭反噬。您放心,是極好的……”
王氏將信將疑,因著先前道真說的那番“命里無定”之言而心中不安。
她看著程曦皺眉道:
“可說了有何忌諱?”
程曦心中一動,索性道:
“先生說我如今命犯流年,需靜心修行化是非,且紅鸞未到時……如那簽文所解,不宜妄動妄想。”
王氏在她面上看了許久,而后無奈道:
“你若要糊弄我也罷,只自己需得心中有數,不論這簽文與命斷靈不靈驗,都不可掉以輕心!”
程曦乖乖點頭。
她隨王氏回到府里,換了身衣衫后徑直去了隔壁老爺子的外書房。
程欽如今眼睛愈發不好,已不大看書了。
他每日依舊練拳寫字,偶爾坐在院中躺椅上閉目養神,隔三差五會去相國寺與妙空大師下棋。
程曦去時程欽正在修剪盆木,他看見程曦便招了招手,道:
“正好,來看看這樣修剪可對?”
程曦拿小木片將根處松土壓緊,問道:
“您何時也開始拾掇花木了?”
程欽左右看了看,將剪子放下,與程曦一同回屋去。
“你祖母教的,倒也能打發時間。”他凈了手,放下卷起的袖子在桌后坐下,看著程曦道,“今日怎么過來了?”
程曦聞言,忙自袖中取出一封信遞上,是道真托她帶給程欽的。
“道真先生來京了,他如今住在白云觀中!”
程欽一愣,沒想到竟是道真的消息。
他接過信拆開微微瞇起眼看了遍,將信放下笑道:
“他邀我得空去白云觀飲茶下棋。”
程曦露出笑容,道真來京是這段時間少有的讓她高興之事。
“今日在觀中遇見時先生裝作與我不相識,將母親瞞過了。我提過請他老人家來家中住,可是先生不肯。”
程欽顯見心情很好,起身指了指遠處同程曦擺手笑道:
“那個老東西,只怕在此住不慣。”說著去書架中翻找一番,取出兩本古籍回來,“這兩本珍譜殘頁放了許久,此番拿去與他瞧瞧!”
程欽從前那些的老友不是遠隔千里便是已然去世,道真可算是這些年他唯一有交集的朋友。
程欽拿著殘譜想了想,又道:
“是了,你父親昨日送來一方二十年陳普洱,也一并帶去與他。”
程曦看著程欽高興的樣子不禁露出微笑,心中忽然泛起一絲感慨。
祖父一生戎馬豪氣萬丈,如今年紀大了,反倒有些棄武從文的味道。早些年掰揉心思勾斗于朝堂,這些年將事稍稍丟開,卻整日浸在書畫與棋弈之道。
她為程欽沏茶,問道:
“您懷念從前戍守邊關的日子嗎?”
程欽聞言呵呵一笑,道:
“怎么?覺得祖父老了?”
程曦忙搖搖頭道:
“不……只是有些感慨,四哥就常想起在甘肅時的光景,總說京中的男兒一個比一個娘氣。”她輕輕端了茶遞上,“您說,有些人是不是命里帶風,注定要在馬背上漂泊?”
程欽接過茶,耷拉著眉眼撇去浮葉,忽然道:
“聽說立戶那日,晏行有事不曾來?”
程曦一怔,訥訥無言。
一日內被連著兩次問起容潛,讓她有些無法應對。
程欽目光銳利地掃過程曦面上神色,心中便有數了。
他閱人無數,容潛是個什么樣的人還是心中有數的,若非出了巨大變故,程欽相信容潛不會輕易違背信約。
但既然容潛最后做了這樣的決定,只怕也無回寰之余地。
程欽因老友重逢而生出的喜悅便去了大半。
他放下茶默然,良久后沉沉嘆了一息,道:
“回去罷,莫想了。”
翌日程欽便去了白云觀,并在觀中住了一段時日。他與道真還一同結伴去了回相國寺,纏著妙空下了三天的棋。
期間程欽遇見來找道真的容潛,兩人坐在未化雪的山澗旁一番長談。
程欽回來后于此事只字未提,程曦也沒有問,只是讓錦心做了些冬日的衣袍鞋襪,并讓秦肖送去給道真。
她每日安安靜靜待在家中,有時陪老夫人葉氏念經抄書,有時與幾個侄兒聚在一處,給他們講大漠的夜空、壯闊的黃河,再也沒有三天兩頭便跑出府去。
王氏幾次過去,總見她伏在小幾上寫信,洋洋灑灑寫了滿紙,不由私下同袁媽媽道:
“從前擔心她長不大,整日只想著玩鬧。可現在當真收了性子安穩下來,我卻反倒怎么都不舒坦……你說她寫了那許多信,心里該是藏了多少話?”
袁媽媽可謂是看著程曦長大的,極能體會王氏的感受。
“夫人,小姐聰慧多思,若是閑著怕會想得更多,不若找些事讓小姐做,讓她分散些心思也好?”
王氏覺得有理,回頭便將程曦找去,讓她幫著沈繯將下個月程時大婚之事一起操辦起來。
程曦與沈繯商量一番后,決定將婚禮各項喜品與新房物件擺設之事接過手來。
她拿著擬好的單子去廖園找程時,正巧遇上程時與程昕在說事。
“……這般形勢看來,三叔應不會用兵強攻。亂軍都是當地世代鎮守的兵,爹娘老子又是當地百姓,如今依舊固守城池不出,不過是為了求一道赦免罷了。”
程昕點點頭,卻仍擔心道:
“可監軍的是馮寶,我聽說他與咱們家有些罅隙……”
程曦腳下一頓,面上神色微變。
“馮寶?”她幾步上前抓住程時,失聲問道,“皇上派了馮寶去大同做監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