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寒迫清祀,有酒宴嘉平。
每到一年臘八,京中家家戶戶不論貧富都會在這數九隆冬的時節里,煮好臘八粥,擺上肉酒以祭祀百神與祖先,以求福佑。
容潛自五軍都督府衙門出來時,天又開始飄起小雪。
隔了條街的民宅小院中傳來祭酒的唱聲,伴著叮叮咚咚牙板敲擊,還有大人孩子的說笑。
他來到栓柱前解開馬匹韁繩,隨手拂去鞍上落雪,卻聽身后有女子輕呼與孩子嬉鬧聲靠近。
容潛回過身,見一個八九歲的男孩手中拎著一提用油紙包住的酥餅,一面同身后母親招呼著,眼不看路地朝他沖過來,直到他母親驚呼提醒。
男孩一回頭忽見面前有人,立時嚇得收住腳,卻一個不穩跌坐在積雪上。
他母親匆匆趕來,見容潛一身裝束打扮不由嚇得神色大變,噗通一聲跪在雪地里摟過兒子到身后,便對著容潛磕起頭來。
“大人恕罪!大人恕罪!孩子不懂事險些沖撞了您,還望您大人有大量網開一面,莫與孩子計較……”
女子手中食盒掉落在地上,里頭一只闊口青瓷大碗翻滾出來,混雜著紅豆、栗子、棗泥、杏仁的臘八粥便打翻在潔白的積雪上。
容潛一愣,想起今日是臘八。
女子還在不停磕著頭,那男孩卻像是嚇傻了,偎在母親身邊滿眼驚惶地看著他。
容潛自荷包中摸了快碎銀出來,蹲下身輕輕放在男孩身前,隨即轉身牽過馬匹徑自離開。
他記得幼時母親總會在臘八這日一早便端來一碗赤沙色暖粥,可是他不喜甜粥,總是想盡了法子躲開。
再后來跟著道真四處游歷,他已有多年不曾過臘八了。
容潛沒有上馬,放開了韁繩在覆滿白雪的大街上緩緩走著。
街上有不少人拎著食盒走親訪友去送粥,年關將近的味道已越來越濃。
容潛不由想起程曦。
她是愛喝甜粥的,想必今日會同家人一道圍坐喝粥,熱熱鬧鬧祭祀祖先。
……卻不知那日梅林的事,她還氣不氣?
容潛漫無目的走著,待到回過神時卻發現自己已然站在攬禪寺街上。
他怔怔看著街盡頭寶瓶胡同的巷子,巷子底隱約可見三間五架金漆大門,門前有車馬一二。
“爺?”
裝扮成挑貨郎窩在街角的撒木用手頂了頂頭上斗笠,錯愕地看著眼前容潛。
世子爺怎得忽然出現在這里?
容潛回過頭,見撒木穿著一身破舊厚重的老棉衣,雙手籠進袖里縮在街角,面前放著兩只針線簍子。
若是斗笠遮去他那張臉,看上去果然便是個尋常挑貨郎的模樣。
容潛略略掃了眼四周,繼而牽著馬緩緩走過去,垂眼看著簍中各色七彩繡線,道:
“此處只你一人。”
這樣未免太過招眼。
撒木微微拉低斗笠遮去半張臉,伸手搗鼓著身前的針線簍子,壓低聲道:
“您放心,侯府每日有幾個娘們拿了針線帕子來賣,屬下在這里不會惹人疑心。”
撒木是兵護衛,月例銀子收一些帕子抹額等小物綽綽有余。
容潛沉默一息,道:
“今日早些回罷。”
想來程曦不會在這種日子隨便出門。
他牽過馬韁轉身,卻聽撒木在身后低低道:
“……方才您來之前,那個姓王的表少爺剛帶著酥餅與佛果去了程府。”
佛果是每年臘八寺廟施粥時供佛的果餅,通常會派送與求愿香客,人們常拿來做臘八的回禮。
王騫帶這些東西來,可見程家給他送了粥去。
容潛腳下微頓,隨即翻身上馬揚鞭輕叱一聲便縱馬回了靜安胡同。
白青涯正在府里等他。
“世子,那邊派人來了兩回,說今日祭祖,要請您回去一趟。”
容潛大步走入書房脫下身上水貂大氅,神色淡漠道:
“侯爺醒了?”
白青涯默然。
容潛曾說過,除非是蘇靖醒來,否則無論承恩侯府派何人來、說何等事,一概不必理會。
況且近日因著承恩侯府接二連三的出事,魏氏此時派人來找容潛回去,無非為了銀子之事,再無其他。
白青涯便將此事揭過,同容潛說起各地幾處產業年底對賬的事。
容潛一面聽他說著,一面走到桌案旁鋪開紙打算寫字,卻見桌上放著一個食盒。
“是何物?”
白青涯聞言忽然想起來,忙道:
“今早您出門后不久,道真先生讓白云觀一名小童送來的。說是今日臘八,給您送了臘八粥過來。”
容潛微微皺眉,直覺便道:
“讓人收……”
他忽然一愣。
白青涯不明所以,卻見容潛怔怔片刻后放下紙,從食盒里取出一盅描金粉彩福祿紋瓷蓋碗。
白青涯不由道:
“這粥已經冷了,您若要喝的話便讓人拿去廚下熱……”
話沒說完便見容潛已然端起碗喝了一口。
冰冷軟糯的粥混著雞絲絨、香菇、臘肉、青豆等物,卻是南方多見的咸味臘八粥。
容潛眸中不由閃過一絲復雜情緒。
他放下粥,吩咐道:
“拿去熱了。”
說著將鋪開的紙又收了起來,轉身去書架上取來《海圖志》坐到桌案后看起來。
那日中午容潛便只用了那碗臘八粥,午后白青涯去書房時,見容潛正拿著《海圖志》比對輿圖,桌上那盅碗空空如也,可見容潛將粥都喝完了。
白青涯自懷中取出容潛吩咐他找的東西,道:
“世子,這是工部虞衡清吏司那邊悄悄送來的,軍需庫與硝磺庫從前沒有造過軍船,只雜造局曾為皇家造過游船畫舫。若比照那個經費往上添加了算,每艘軍船的花費大約在三千兩銀子左右。”
他說著將一本小冊子遞過去。
容潛接過冊子沒有看,目光依舊定在輿圖上。
按福建與江浙沿海的海線看,再從《海圖志》上記載來推算,平王至少要造二十艘軍船才足夠他實施保駕護航之策。
若一艘軍船花費在三萬兩,那么二十艘軍船便耗去了至少六萬兩。再加上征兵、建營、圍涂、造器……看來平王是打算自己掏銀子墊的。
他想起何琨信上所說,推算如今安之應當已經到了福建,極可能已與平王見上了。
“將蘇鐸與沿海官員勾結買船出海的消息散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