皂色四人官轎穩穩落下,程原恩自轎中出來。
“老爺。”年均迎了上來,“方才侯爺派人來,說是您回來后還請去一趟。”
程原恩轉頭看向寶瓶胡同另一頭的侯府大門,略一沉吟,沒有回府便直接去了程欽處。
寶墨正煮好一爐水,程欽坐在案后嗅著一小撮茶葉。
“侯爺,大老爺來了。”
程欽抬眼,見程原恩一身公服走了進來。
“父親。”程原恩躬身見禮,“您找我?”
程欽微微頷首,指了指面前太師椅示意他坐下。
“剛從宮中回來?”
程原恩點頭。
“今日宮里擺千秋宴,百官在保和殿祝壽后才能離去,故而耽擱了一些時間。”
寶墨將煮好的水甕放在茶盤上,悄悄退下并將書房門關上。
程欽手中碾茶倒水,一面問道:
“今日皇上可準了那折子?”
“準了。”程原恩將五個古窯白瓷茶杯依次排放,“昨日鄭寶讓人帶信來,兒子還道此事要生波折。”
他們在說程時調任大同的那份折批。
程原恩昨日在內閣值守,晚上鄭寶派了小太監來傳話,道是昭和帝對程時平調大同的安排似乎有些質疑。
小太監為了在程原恩處給鄭寶賣個人情,主動告訴程原恩,在御書房里鄭寶因幫著說話而被昭和帝轟出來之事。
程欽抬了抬眼。
“皇上何以忽然對鄭寶不滿?”
畢竟昭和帝寵信此人已有十多年,想來鄭寶早就摸透了皇帝的性子。
程原恩搖頭。
“怕是只有皇上與鄭寶才清楚。”
但他心中略有猜測——能讓昭和帝翻臉的原因從來只有一個。
“他許是受了陳考之累。”程原恩道。
程欽舉起一杯茶放到嘴邊吹了吹,眉眼不動,道:
“怎么,陳考才起復不久,便又惹了皇上不滿?”
程原恩微微一笑,亦選了杯茶沒有說話。
程欽低頭淺飲一口,忽然抬眼看著程原恩正色道:
“正明,老夫問你一事。”
程原恩一怔,忙放下茶杯正襟而坐。
“兒子不敢絲毫隱瞞。”
“大同兵變后你便韜晦守芒,可是擔心皇上對咱們家生出忌諱?”
程原恩沉默一息,隨即苦笑嘆道:
“……林涪才死了三年吶。”
昭和帝心中對權臣陰影還沒除干凈,前首輔岑憲便是活生生的例子。
如今程家之勢,比起當初岑憲來只有過之。
程原恩若等到昭和帝對程家下手才收斂,只怕就當真來不及了。
程欽看著他繼續問道:
“那陳考呢?”松垂眼瞼下是一片清明,“……你為何選擇陳考行捧殺之計?”
程原恩心中微震——父親整日時花下棋,看似閑云野鶴不問朝政,心中卻什么都看得通透。
“陳考根系太過深廣,一旦成勢則不易拔除。”
也正因陳考人脈深廣,對他捧殺比對萬蔚行此策要容易——程原恩只需做個姿態,自然有不長眼地湊上去為陳考造勢。
此外,還有一個原因程原恩沒說——那次程曦入宮,德妃對她下了殺手。
此事最后為顧全大局,程曦啞口咽下委屈,他卻始終記在心里。
“相比而言,萬蔚則不足為懼。”程原恩道。
程欽不發一語靜靜聽著。
直到杯中茶水冷卻,他才開口:
“你想為梁王除去障礙?”
程原恩不敢隱瞞,點頭承認。
程欽盯著他片刻,緩緩道:
“原來你還有輔佐梁王之心。老夫原以為……”他頓了頓,意味深長道,“……你想效仿那岑憲。”
程原恩一怔,面上罕見地露出異色。
孟氏接過宮女端來的花露淺淺嘗了口,腹中饑餓之感稍稍緩解。
她怕喝多了要如廁,便又將花露放了回去,一轉頭卻見程曦看著遠處若有所思。
孟氏順著程曦目光望去,見是兩個少女坐在明月臺那邊說這話,其中一個仿佛是萬家的女兒,便問道:
“怎么了?認識?”
程曦收回目光。
她只是再次見到萬舜卿有些感慨。
曾經在心頭恨到滴血的人,如今相見卻連一絲感覺都沒有了。
“我就是奇怪,從前到不知劉小姐同萬小姐是這般要好的。”
她隨口扯道,孟氏聞言嗤聲一笑。
“劉大人‘忽然’成了萬家遠親,那么劉小姐同萬小姐‘忽然’要好起來,有什么奇怪的!”她敲了敲發酸的腰背,“……還沒到時辰嗎?”
程曦見狀為她輕輕拿捏——今日人多,眾家女眷是不能帶丫鬟婆子入宮來的。
“我陪您起身走走罷?”
孟氏擺了擺手,忽然低聲笑道:
“你母親與二嬸只怕比咱們更煎熬!”
程曦笑了笑,看見一名內侍匆匆而來,自一家家女眷處傳話后,女眷們便三兩起身往御花園外走去。
程曦與孟氏便互相查看彼此裝束可有不妥。
果然那內侍來到她們跟前后,弓著腰笑道:
“……還請貴人移步保和殿,再有半個時辰便開宴了。”
孟氏微微頷首,攜著程曦的手由宮女帶路,穿過月華門往保和殿去。
女眷們三五成群陸續入了大殿,程曦進去后發現殿內已有許多人,王氏與甄氏早已在了。
程曦在王氏身后的席案上落座,余光瞥見對面大殿東手的席案也已大半坐滿了人。
錦袍玉帛金絲絳,卻是個個華貴矜榮的高庭子弟們。
眾家夫人們倒也罷了,年輕的女孩們卻明顯有些不自在。
大家皆低著頭正襟危坐,神色肅然,倒不像是來祝壽的。
程曦覺得這場面有些好笑。
她目光轉過,不意撞見遠處萬舜卿打量自己的眼神。
程曦一愣,隨即大大方方回視,萬舜卿卻神色極淡地轉開了臉。
她身旁依舊坐著劉瓊英,看見程曦后劉瓊英露出略帶尷尬的笑容,隨即也移開臉。
程曦笑了笑,收回目光。
“曦姐兒,”孟氏忽然湊過身,看著對面笑道,“你不妨也瞧瞧,可有中意的?”
程曦輕咳一聲,暗忖孟氏果然不知自己即將離京。
她側過臉正要提醒孟氏今晚的主角是淳明,卻見又有內侍引著人入殿來。
落日余輝鋪在那人身后皇城朱墻上,將他玄色大氅染上一層瑰色。
程曦瞬間啞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