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濯再次蘇醒時,腦海里的信息量分明地大了起來。
清江縣的街市,柳州的山水,揚州的樓臺,益州的吃食……
父親一路縣令、司馬、別駕、刺史地做過去,自己跟母親也就一路地跟著輾轉過去。
那是豫章的羅家大宅吧?白漫漫一片,應該是外祖父的葬禮……
不善言辭、不停流淚的那個,是舅舅羅櫝……
至于那個和自己拉著手到處跑的,是父親在益州任上的時候,自己的閨蜜,參軍穆家的女兒穆嬋媛……
沈濯看著那些熟悉或陌生的風景,稍稍有些惆悵。
前世自己看似自由,卻不曾像原身一樣這樣跟著父母走遍天下。
還有……
還有幼時的自己偎在柔媚的母親懷里耍賴的樣子,溫潤如玉的父親高高舉起自己的樣子,依偎在父母身邊好奇地看著剛出生不久的幼弟的樣子,祖母溺愛的親吻自己的額頭的樣子……
沈濯覺得心里暖融融的。
只是,還有一些場景……好奇怪啊……
那應該是一個婚禮?
那個一身盛裝,紅妝艷麗,幾乎變成個妖怪的人——是自己成年后的樣子!
這個時代還沒有蓋頭,自己手里拿的是一柄精致團扇遮著臉。
新郎官……好像是一位王爺……不然怎么會有人管自己叫王妃?
只是,為什么會有一個得意洋洋的女子抱著孩子對自己行禮?還替那孩子管自己叫“母妃”!?
不對不對,自己好似被一個孩子撞倒了,為什么自己的裙子上和地上有血?!
肚子好疼……
那個俊美英武的男人,打了自己一個耳光?!
自己也一個耳光還回去了!好解氣!
啊?他竟然一把把自己推倒在了地上,還撞破了頭……
那個人是——父親!
他為什么在哭?
那是棺材……里頭躺的是母親!還抱著一個小小的牌位,上頭寫得是:愛子,沈承,之靈位……
弟弟和母親都死了?
父親吐了一口血!
然后,然后他拿了一把刀,他,他去做什么了!?
沈濯心里好慌。
自己在哪里?
這是,一座破敗的園子,亭臺樓閣,卻秋風蕭瑟,人跡罕至。
過腰的長發如瀑散下,一身青色的男式圓領長袍,站在井臺邊,彎腰……
是要尋死?!
不像啊……
自己翹起了蘭花指,笑吟吟地看向井底……竟是在臨水照花,顧影自憐?
忽然有無數人嘈嘈切切的聲音在耳邊嗡地響起:“翼王妃瘋了,幼弟夭折,母親病逝,父親丟官,她自己流產……她瘋了……”
沈濯心神巨震,再度昏迷了過去。
翌日,韋老夫人、羅氏和馮氏,再次聚集在如如院里沈濯的閨房。
沈濯的眼皮一直都在快速地顫動著,但人卻仍舊是貨真價實地昏迷狀態。
韋老夫人實在是耐不住了,手里的拐杖緊了緊,抬頭命甘嬤嬤:“你拿著大老爺的帖子,去一趟太醫署,看看張太醫在不在。”
甘嬤嬤應聲而去。
羅氏的淚水再次充盈眼中。
一個小小的男娃娃的聲音忽然呀呀響起:“姐,姐,姐,姐……”
這還口齒含混的姐姐,頓時叫落了羅氏的眼淚。
韋老夫人忙看向門口,嗔道:“王媽,怎么這樣不小心?什么時候,能讓承哥兒跑了來?”
沈濯才一歲兩個月的幼弟沈承,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被身后追著的一個媽媽一把抱了起來。
乳母姓王,極老實的樣子。滿臉羞慚,吞吞吐吐地也說不出來什么,只管低了頭。
沈承白白胖胖的,大大的眼睛黑葡萄一樣,滴溜溜地轉著,被乳母抱得不高興,轉臉沖著羅氏便露出一個大大的笑臉,伸出了白嫩嫩的兩只小手:“娘,娘,娘,娘!~”
羅氏忙擦了淚,勉強笑著把他接了過來:“承兒,叫祖母。”
沈承如愿被母親抱了,從善如流,歪頭看著韋老夫人笑:“祖祖,祖祖……”
韋老夫人看見他,愁悶散去了大半,真心笑了出來,“誒”答應著,又沖著他伸手:“我們承哥兒最乖了,祖母抱抱好不好?”
沈承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窩在母親懷里比較好,撅了嘴哼哼了一聲,緊緊地摟了羅氏的脖子,把臉別過去,埋在了羅氏的肩窩處。
馮氏看著韋老夫人縮回了手,眼里嘲笑一閃而過。
屋里的聲音有了一息的停滯。
月娘要討乖,連忙越眾而出,從桌子上把今晨新折的一枝石榴花拿在了手里,笑著哄:“哥兒瞧瞧,我手里拿的什么?”
沈承聞聲回頭,睜大了眼睛,忽然威嚴地指著月娘,奶聲奶氣地嚷:“姐姐姐姐的!姐,的!”
眾人都聽不懂。
王媽媽連忙“翻譯”:“哥兒是說,這花兒是他姐姐的,旁人不許動……”
沈承連連點頭,瞪著大眼,威脅似的看著月娘,又張了嘴:“放!”
王媽媽有些尷尬起來,期期艾艾:“哥兒讓月娘姑娘……”
跟著韋老夫人過來的貼身大丫頭玉露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哥兒是讓月娘好生地給二小姐把這花兒放回去,是不是?”
沈承重重地嗯了一聲,又點頭,嚴厲地盯著月娘的手。
這下子,連韋老夫人都笑了起來,對羅氏道:“你這兒子教得好,知道護著姐姐。以后咱們家的男子們,都要知道護著家里的姐妹,這才是為兄弟之道。”
月娘忙把石榴花放回了影青花瓶,又笑嘻嘻地逗弄沈承:“哥兒看著,還滿意么?”
沈承眨了眨眼,忽然又指:“放,好。”
放好?
玉露明白了過來,瞥了月娘一眼,呵呵地笑著轉身,把花瓶里長長短短五枝石榴花錯落有致地安插妥當,方回頭俏皮問道:“是不是要這樣放?”
被韋老夫人親手調理的貼身大丫頭,審美品味自然是沒得挑。
沈承端詳了端詳,終于滿意地露了個笑出來:“比,好。”
王媽媽連忙“翻譯”:“哥兒是在說,玉露姑娘比月娘姑娘插花插得更好!”
眾人都呵呵地輕笑起來。
唯有月娘低下頭紅了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