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著玲瓏的手,沈濯下了車,臉上的笑容有些僵硬。
這是,知道自己的閨名,特意拿來打趣么?!
從松林另一邊斜過來的一帶山溪,清清亮亮繞著山坳打了個圈兒,從他們正在行走的山路下嘩啦啦流過,平靜中甚至帶著一些歡快。
章揚直接攀著手邊的雜草去了溪邊,正對著一個人抬袖躬身,高聲唱喏:“隗兄,一向少見!”
有些遠,沈濯看不太清,好在今日穿的是男裝,索性也一掀袍子,順著章揚踩出來的小徑,搖搖擺擺地也走了過去。
曾嬸留下看車馬,福順和玲瓏連忙跟了上去。
隗粲予是個尋常身高、尋常樣貌、穿著尋常衣衫的人,若不是看著他的行止,扔到人堆里,簡直絕不會有人能將他找出來!
看著面前被章揚夸上了天的“隗先生”,沈濯只能情不自禁地想起來留在京城沈府的茉莉那丫頭也是個扔大街上就找不到的孩子!
但是,一旦注意到他在做什么,就任誰都無法不印象深刻了。
隗粲予正坐在溪邊的大石頭上,顯然是剛剛洗完臉,甩一把手上的水,用袖子胡亂擦了擦臉,抬頭掃一眼站著的人,一邊低下頭去脫了鞋子丟進溪水里,一邊拿了刷子出來,口中問道:“小章,這都是誰?”
問著,就又彎腰下去,開始刷鞋。
章揚被他的行止窘得一臉尷尬:“隗兄……”
沈濯卻露出了笑容。
原來不是調侃自己的名字,他是真的在拿溪水洗臉、刷鞋!
可不是清濁兩用么?!
沈濯往前邁了半步,自己開口,長揖行了個男子禮:“在下是禮部侍郎沈信言之女,家中行二,字凈之。今日受章先生所邀,前來拜訪隗先生。”
隗粲予仰臉看了看她:“沈侍郎家的女兒?來找我作甚?”
沈濯叉手笑答:“我缺一位教四書五經、諸子百家的西席。章先生舉薦,說隗先生或愿紆尊降貴,隨我進京入侍郎府。”
隗粲予低頭用力地刷著鞋子,手指都沒有顫抖一絲。過了一會兒,方又抬起頭來,把沈濯從上到下仔細打量了一番,挑了挑眉,低下頭一邊刷鞋,一邊喃喃:“罷了罷了!就算是朽木,瞧著這金玉其外的皮相,我也勉力試著雕上一雕罷!”
三兩下刷完了一只鞋,扔在一邊,又脫了另一只鞋子去溪水里胡亂攪了攪浸透,仰頭問沈濯:“薪俸怎么算?”
這一言一出,玲瓏怒目,福順嗤笑,就連沈濯,都忍俊不禁笑出了聲。
章揚實在是受不了了,上前幾步,一把將他拉起來,推著走到了一邊去,低聲埋怨:“隗兄!二小姐不是那等俗人!”低低地將這幾日的事情從實道來,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又推他道:“二小姐誠心相請,隗兄勿要因無禮錯過了!”
隗粲予聽了那些事情,倒是更加認真地歪頭看了看沈濯,眨眨眼:“哦。”
章揚這才放了手,跟他一起走了回來,又勉強扯了笑臉出來:“二小姐,隗兄為人直率……”
隗粲予重重地嗯了一聲,蹲下繼續刷鞋,大聲說:“那也要說薪俸啊!就算不是沈小姐的西席,而是沈侍郎的幕僚,也該有個說法啊!”
沈濯終于忍不住了,哈哈地笑了起來。
章揚面紅耳赤,氣得低下頭去雙手籠在袖子里不吭聲了。
隗粲予翻了個白眼,繼續刷鞋。
沈濯笑著踱過去,心情大好。
不怕你要錢,就怕你不敢開口談籌碼!
這樣敢給自己的腦力勞動明碼標價的人,她最適應、最舒坦、最喜歡了!
“那就要敢問隗先生的家事了。可要帶夫人、長輩、仆下?可有其他條件、要求?”
一語將眾人都說愣了。
尤其是章揚,猛地抬頭看著沈濯,滿臉不可思議,漸至驚喜,最后又落到遺憾,輕輕嘆息一聲。
自己,怎么就沒這個福緣,與這位爽朗的小姐做賓主呢?
隗粲予的聲音閑閑道來:“我孑然一身,形影相吊。家人父母一概皆無。家鄉也并非吳興,所以沒有什么祖墳之類的需要管。沈小姐就只要管我這一人一口就行。”
沈濯接聲便道:“若是如此,那便就包吃、包住、包四季衣衫鞋襪、包買書錢,每個月二十貫薪酬。隗先生看如此可好?”
二,二十貫!?
夠莊戶人家一家子豐豐富富地過上一整年了!
眾人又是一片失色。
章揚想到那個荷包中的二百貫錢,神情更加黯然。一向高大挺拔的身姿,竟微微地弓了背。
這跟錢沒有關系。
這是一個人的氣度、排場。
隗粲予聽到這里,既沒有大喜過望,也沒有矯情講價,只是干脆利落地答了一聲:“好!一年為期。”
一年?!
那怎么行?
沈濯立即道:“三年起算。”
隗粲予輕輕地吐了口氣,終于有了一絲脾氣,站了起來:“二小姐怎么就看著我不能再考科舉、中進士、平步青云呢?”
沈濯笑吟吟:“絕不攔著先生。而且,負責給先生引薦當科主考!”
章揚眼皮一跳。
玲瓏嘟起了嘴。
福順卻只覺得頭皮發麻這等條件,誰個拒絕得了?
果然,隗粲予手里的刷子往地上一扔,溪水里的舊鞋也不要了,從旁邊的包袱里翻了新鞋出來蹬上,口中問道:“何時啟程?”
沈濯抿唇笑道:“端看先生。我們十幾日后回京,先生可先去沈家別院住著,也可以在此等我們臨走來接你。”
隗粲予目光轉向山道上,眼睛一亮:“你帶了馬車來?”
目光又繞到福順和章揚身上,拊掌笑道:“好!擇日不如撞日!今天就很好!走,去我家,搬了我那半墻書冊,咱們就走!”
福順和章揚對視一眼。
得,拿自己二人當了搬書的苦力了!
頓一頓,隗粲予又看向沈濯:“薪俸自今日起算如何?”
沈濯大方點頭:“如今已是二月底,本月我算先生半個月的。下月初一開始算整月。如何?”
隗粲予拇指一伸:“極好!”
大步往山間自己的房舍走去,一句話,四個字,山風吹過來,落到眾人耳朵里,清清楚楚:
“個敗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