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唐的內廷審案,是在掖庭。
因為兩省的辦公地點設在掖庭宮,而且,神策、羽林等宮城禁衛軍也駐扎在掖庭宮。
但是自從建明帝悄悄地命綠春設立了內廷尉司,關押重要犯人的位置悄悄地移到了永巷。理由也很簡單,永巷在大明宮內,掖庭宮卻在外頭,太遠。
這十幾年來,永巷最常來的客人唯有一位:前天賜太子、現在的湛心大師。
他常待的那間屋子因前次建明帝發怒,已經打掃得干干凈凈。
原本被堵得嚴嚴實實的窗戶,也支了起來。湛心坐在蒲團上時,抬起頭,可以透過那里看到外頭的幾株參天大樹。夏日正是綠葉陰陰,很是生機盎然。
屋里仍舊被一道鐵柵欄隔成了兩個世界。
里頭是湛心的。
一張木板床鋪,上頭換了深藍的絲綿被褥。
兩只蒲草編就的蒲團,也都是全新的。
除此以外,便只有蒲團旁邊的兩只木碗了。一只里頭是清水,另一只里頭是半碗跟水差不多的清粥。
湛心仍舊穿著大慈恩寺的海青。
全身遮的嚴嚴實實。
所以海青下頭是如何的血痕交錯、體無完膚,無人能見。
湛心長久地抬著頭,近乎貪婪地看著窗外的綠色。
是的,從他那個角度,只能看到古樹的樹身,卻看不到樹冠,更加看不到大樹上頭的湛湛青天。
“大兄。”
建明帝坐在房間的另一側。
這一側是另一個世界。
也非常簡單,一桌一椅。然而桌上有茶壺、茶碗,還有一只銅鈴。
房間里再也沒有旁人,甚至,這個院子里也沒有旁人。大家都在遙遠的隔壁院子,支棱著耳朵等著建明帝的銅鈴召喚。
所以,建明帝平平靜靜地看著湛心,就如同湛心平平靜靜地看著他。
“皇上。”
湛心拉長了聲音喚他,滿面的可笑。
“上次朕讓人問你河州案,你不肯說。那時朕便猜到了林皓峰因為來京時見過你,所以奉你為正朔。加上湛空幫你的忙,所以靈巖寺的寂了也就成了你的走狗。”
建明帝淡淡地看著他。
湛心彎起一邊嘴角,輕聲開口:“你,問心有愧罷?”
建明帝微微合了合眼,長久地沉默下去。
“你,可能問心無愧?”湛心開懷笑了起來。
“湛空禁押,肅國公病逝,你在永巷。所以,這次東宮的事情,是你提前讓小二郎安排的,還是暗地里使了手段,讓母后的人為你所用了?”
建明帝目露精光。
湛心的笑容更加歡暢:“你問心有愧!”
“皇后一支已經只剩了一個小二郎,他已經廢了。跛足,無爵,名聲盡毀。他是朕的兒子,朕留他一條性命。但是你,大兄,朕留不得你了。即便你什么都不跟朕說。朕也留你不得了。”
建明帝越發淡漠。
“你問心有愧!”湛心仰天大笑。
“不要總以為朕只能撬開你這一張嘴!”
建明帝站了起來,居高臨下地看著蒲團上坐著的湛心。
“你問心有愧,你問心有愧,你問心有愧!!!”湛心顫抖著伸出雙手,狠狠地抓住面前的鐵柵欄,惡毒地盯著建明帝,面露獰笑。
“朕留著你這么多年,原本就是要將所有狼子野心的人都釣出來。蘇侯不就是么?肅國公雖然掩藏得好,可最后也露了馬腳。”建明帝往他跟前走了幾步,冷冷地睥睨他。
“大小蘇當年都與你交好。這些年來一直在竭力徹查當年之事。朕從他的密室里搜出了不少東西,其中竟然還有一封是周珩寫給他,要求他去西北尋周行的!
“朕覺得十分有趣,其實也樂觀其成。若是讓天下都知道你當年做了什么事出來,你道那些人還會有多少繼續追隨你的?還是會覺得惡心、作嘔?!”
建明帝滿面鄙夷,冷笑連連。
“只是如今這江山,是我的,以后是我兒子的。我不能讓大秦皇室蒙羞。所以替大兄你遮掩了這么多年。可是既然大兄你這樣執著,也好。朕就等著母后大行,立即便將當年的內幕,傳告天下!”
湛心臉上從青到紅,從紅到白,驚恐羞愧懼怕憤怒,七情六欲翻滾,最后卻也只是咬牙切齒地恨聲道:“可你,難道你不覺得問心有愧?!”
建明帝冷冷哼了一聲,甩袖而去。
湛心用力地抓著鐵柵欄,目眥欲裂地看著那一角明黃龍袍在房門處一閃消失,全身都不由自主地抖起來,眼中一片絕望悔恨。
“不,不,你不能這樣惡毒……不,不……”
一張口,黑紅的鮮血噴在地上,湛心慢慢地歪倒在地,領口處迅速滲出了殷紅色。
就如同那時在大慈恩寺。
“陛下……”
綠春急急地趕了上前。
建明帝沒有搖鈴便離開了,不是綠春布置了人遠遠望著院子,幾乎要錯過。
“油鹽不進。”建明帝的表情里有一絲懊惱。
分明已經是臨近崩潰的邊緣,可是不論自己怎么說,他卻那樣嘴緊!
真真是……
說是死,不說也是死,他到底是在堅持個什么!?
建明帝忽然撫著胸,大聲咳嗽起來。
綠春連忙扶住他,心疼地勸:“陛下,您病著呢!不能勞神太過。這里一條路走過去就是昭陽殿。老奴傳了御輦來,您去魚娘娘那里躺躺吧?”
“嗯。”建明帝只覺得頭暈眼花,喉頭發甜,心知這的確不是逞強的時候了。
魚妃見狀,更加干脆,手腳麻利地給他解了衣衫服侍他躺好,回手便滿殿里點起安息香來。一聲不吭,便直接讓建明帝睡了過去。
這一覺直睡到當夜二更。
建明帝饑腸轆轆地醒來,卻見魚妃含笑端了一碗小米粥來:“最素凈的。管保沒有旁的亂七八糟異味兒。”
笑著接受了她的好意,一口氣喝了兩碗小米粥,建明帝才嘆息著起身慢慢走動。
魚妃小心地扶著他,輕聲道:“聽說陛下是從永巷那邊過來。想是有要緊的犯人要審。可是陛下萬金之軀,這等事,委實不當親力親為。臣妾說句不該說的:術業有專攻。論審犯人,您肯定比不上刑部大理寺那些人!”
建明帝啞然失笑:“你懂什么?”
口氣溫柔,絕無半點責備之意。
魚妃嬌嗔滿面:“臣妾只知道我丈夫病了,不該受這個累!”2k閱讀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