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驁大模大樣走進新華書店,照例先自己找,沒找著。
然后就找店員問。
官方的回答,自然還是《數理化自學叢書》已經十幾年沒印了,而且這套書白專,所以沒貨。
顧驁聽得一陣不爽:
“這位女同志!到底有貨沒貨?什么叫‘因為這套書白專,所以沒貨’?偉大領袖教導過我們,說話要講究客觀世界的規律,不能唯心主義。有貨就是有貨,沒貨就是沒貨,事實怎么可能因為是否白專而轉移呢?”
“那……那就是沒貨!”女店員被繞暈了,怕承擔責任。
她也不想伺候這么難纏的客人,就強硬地說沒貨。
顧驁還是不依不饒:“我聽說你們店是跟滬江出版社合作的。他們賣不完的庫存都存你們這兒。我問遍了全國,都說只可能在你們這兒有貨了!我特地從錢塘趕來買書容易么?”
誰知,顧驁不說自己是外地趕來的,那倒也罷了。
一聽他是外地人,女店員的優越感蹭地就起來了:“嘿!儂個鄉窩寧介噶弄伐靈清?就算有就是不能賣,儂港介個辦伐?鄉窩寧!”
旁邊的馬風看老大被人羞辱,一下子熱血上涌,擼袖子不樂意了:“你說誰鄉下人?”
“誒,別介,我就是鄉下人。”顧驁一把攔住馬風。
那氣度城府,比《旺角卡門》上跟烏蠅哥放對的看場大佬還爆棚,“她成世都么威過!讓她威兩日啦!”
或許是聽到這邊吵鬧,別的售貨員暗中通知了領導,不一會兒就個穿著中山裝的中年男人走過來,應該是類似于店長的角色。
中年人明顯比女售貨員會說話,問明了情況,當下跟顧驁講道理:“小同志,你問的那套書,我們確實有,但都是壓了很多年的庫存,屬于待處理的非法出版物。《數理化自學叢書》有新版……”
“我堅持要買舊版,舊版的干貨多。”顧驁絲毫不讓。
中年人不樂意了,板起臉來嚇他:
“哎呀呀!小同志,你這個思想很危險!你這是要走上‘衛星上天、紅旗落地’的歪門邪道啊!剛才這個話不能亂講的,我可以發善心當沒聽到。要是倒退個半年,你這就叫現行反歌命……”
顧驁已經忍得夠久了,于是從兜里掏出一張介紹信,“啪”地拍在柜臺上。
“那我要買《交大工程學報》今年2月和3月刊,要含物理系制冷專業那幾冊。以及我剛才說的那套舊版的《數理化自學叢書》!”
中年男看到信紙上的紅章,心中微微一跳,暗忖不會是遇到什么點子扎手的硬貨了吧。
不過十年來全社會對知識的鄙視,已經讓他對文化人的能量不抱期待了。
臭老九的門徒還想翻上天?
這年頭,來查論文和買數理化輔導書的人,哪個敢說自己不可替代?還想硬氣得起來?
他作勢就去拿介紹信。
顧驁卻等他的手接觸到介紹信時,一把拍在他手背上。
中年男心情大定,暗忖肯定是個拿西皮貨嚇唬人的。
“哼,要是假的,非得扭送這小子去派出所不可!”他心中如是思忖。
顧驁不緊不慢地說:“看可以,但這是最高機密,看過不能外傳,更不能讓其他人看到,你只要配合我就好。”
中年人被唬得驚疑不定,內心卻依然傾向于“顧驁是虛張聲勢”的判斷。
他展開了介紹信,然后也不看內容,先看下面的公章。
事情重不重要,不是內容決定的,而是公章決定的。
第一張紙的紅章頭銜并不嚇人,是“錢塘制氧機廠”出具的。而且上面的內容都是手寫的。
中年男立刻輕松了:“哼,區區一個鄉下小廠的小赤佬,都敢來滬江要求當地單位協助配合?癩蛤蟆打哈欠,胡吹大氣!”
顧驁暗暗好笑,提醒道:“看看最后一段,叫你看附錄呢。”
中年男這才注意了介紹信上的手寫字,信的最后一段寫著“本廠此任務為配合一機部秘密攻關項目,詳見附錄。”
中年男趕忙翻到后面,才看到了上面中央部委和某個神秘特別委員會的公章,冷汗頓時就下來了。
幸虧滬江也是如今國內工業最發達的城市。
而這家新華書店雖然不是全滬江最大,卻是與交大、同濟和滬江出版社等幾個單位有合作的。
所以,中年男作為這里的店長,見識還是有一些的。
因為為了這個神秘工程、而來他這里求技術資料和讓配合找書的,顧驁并不是第一個。
他完全看得出,這張附錄是真的。
中年男立刻賠上一副笑臉,和藹地問:“誒,那個,你們廠這個項目,是不是跟吳涇廠那個是同一個工程?”
顧驁并不知道中年男口中的吳涇廠是干什么的,就直接反問了。
中年男耐心地解釋:“吳涇廠是做人造水晶玻璃的,他們的苗廠長上個月還問我要交大最新的化工期刊呢,我還幫他找了……我看你們的介紹信附錄抬頭是一樣的。”
顧驁想了想,點頭道:“四氯化硅水晶玻璃?那就應該是一起的了,他們是做容器的,我們是做容器里充的保護氣的。”
中年男聽了顧驁這番話,頓時所有的疑慮都煙消云散,臉上的笑容都開了花,連忙吩咐女店員找書:“快!把這位小同志需要的材料,統統一份不少地找來!”
女店員驚愕莫名,不理解店長為什么變臉這么快,但還是照做了。
顧驁關照了一句:“其他期刊我只要一份,但《數理化自學叢書》,我要兩套。記得期刊和叢書分別開發票。”
這時,他感覺馬風在旁邊暗暗地戳他的腰。
“怎么了?先辦正事兒!”顧驁不解。
馬風眼珠子一轉,賊兮兮地說:“顧哥,能不能買3套?我也想要一套。”
顧驁不由笑了:“你要這東西干什么?就你初中數學都勉強及格,要了這個沒用。而且20塊錢一套呢,不是小數。”
馬風一咬牙:“我也不懂那么多,但是看你為了買到這套書,廢了這么老大事兒,我覺得這套書肯定很有價值!不管我學不學得會,買了再說!
需要人千辛萬苦搶的,肯定是好東西。我學不會,將來總有高價賣給別人的機會。至于錢,我先還你1塊——大閘蟹還沒吃呢。以后我再幫你做事,慢慢還你!”
顧驁被馬風那樸素的三觀逗樂了。
這小子的商業眼光,可真是雞賊。
“好,那就要三套!”顧驁立刻改口。
而店長也只能讓女售貨員拿3套。
好幾分鐘之后,女售貨員扛著將近四十冊沉重的書籍,吭哧吭哧回到前面柜臺。(3套叢書30冊,但還有正規的制冷學期刊。)
“三套一共60塊,加上這幾本期刊,一共68。”中年男親自心算了價目,一臉笑意地問顧驁收錢。
如今國內是沒有知識產權法律的,《著作權法》、《專利法》這些,都要七八年之后才初次立法。
所以大學里的學報期刊什么的,成本都非常便宜,只按照印刷成本計算。編輯和創作都算是義務勞動,靠本身單位的工資撐著。
顧驁數出七張大團結,又拿了兩塊錢找頭,讓馬風打開預備的大書包,把書統統塞了進去,然后離開了書店。
剛才干了不少翻箱倒柜體力活的女售貨員,顯然對顧驁很是不滿。
等對方離開后,她就在中年男耳邊聒噪:“店長,這倆小赤佬我看就是白專,剛才干嘛不扭他們去派出所、告個現行反歌命……”
中年男反手就是一個耳光。
“你懂個屁!你根本不知道他們的來頭!今天我要是敢不賣給他們,我才是全中國最大的現行反歌命!你知不知道他們是在為哪個偉大工程服務!”
回程因為有了介紹信,顧驁和馬風非常輕松地買到了長途車票,所以不需要再坐一晚上的船。
不過汽車一天只有4趟,所以買完票他們還得等三個鐘頭。
最夸張的是,長途汽車站里有個小飯店,本來在這兒吃飯是要全國糧票的。
而顧驁買票時,僅僅是咨詢了一下,說自己忘帶全國糧票了,等車的時候能不能在小飯店買吃。
售票員居然就去請示了值班的車站領導。
然后就有人帶著顧驁和馬風去買飯。
不用糧票。
跟班的馬風眼珠子都瞪出來了。
他無法想象,顧哥究竟哪來這么大能量。
連車站小飯店的打飯阿姨,似乎都被關照過了,賣菜的時候非常熱情:“紅燒肘子,兩塊一只,一只兩斤,要不來一只?”
一次性買兩斤肉,已經是非常奢侈了。不過顧驁還是被貪婪所驅使,多問了一句:“能一人買一只么?”
阿姨一愣,似乎是不理解土豪的生活方式,不過還是肯定地回答:“當然可以,咱滬江買肉本來就不要票,有錢就行。你們外地人不知道吧。”
這話還真不是吹,不可描述后期那幾年(71年以后),全國的肉都緊張,幾乎都憑票供應。但偏偏滬江沒有肉票——糧票和別的票都還有,就是沒肉票。(70年代末又開始要肉票了,這個政策只持續了六七年。)
而代價僅僅是肉價比外地貴一些。
事實上,這跟歷史教科書上提到、50年代朝廷對付滬江那些囤糧炒作的奸商,是一個道理。
建國初年,資本注意陣營曾叫囂“某個組織能武裝奪取政權,但解決不了中國人民的吃飯問題,市場規律會教他們做人”。
所以為了證明制度優越性,朝廷從各地瘋狂征糧、不限量平價賣到滬江,把囤積奸商的資金鏈燒斷,取得了重大政治意義。
50年代的保糧,到70年代就成了保肉,都是對外窗口的形象工程。反正滬江彈丸之地,以一國保一城是綽綽有余的。
基于這樣的現狀,各地有辦法弄到去滬江介紹信的人,都要從滬江捎肉回家,最遠的記錄甚至包括一些來滬江出差的云貴人。
不過一般也不敢多帶,最多四五斤。
再多的話,路上被臨檢的路警發現,那就算投機倒把了,要進看守所的。
顧驁和馬風,都還是第一次聽說這事兒,當下嘖嘖稱奇,而顧驁更是毫無愧疚之心地一口氣花了四塊錢,買了兩只大肘子,自己和馬風各吃一只。
“靠,早知道只要糧票不要肉票,我還帶個毛線干糧。直接跑進店里吃肉吃飽不就完了么。”顧驁一邊猛吃,一邊自我檢討。
馬風正吃得滿嘴飚油,結果就在此被顧驁的土豪震驚了。
光吃肉……吃到飽?!
吃肉還能吃飽?
這恐怕是已經跑步進入共產注意時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