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話則長,無話則短。王家父子被滅門之后,一個多月的時間倏忽而過。
顧驁成功拿到了畢業證書,也避免了被班主任楊老師按照保送生上報進高中升學名單。
畢業后,按說他應該馬上被抓包丟去農村插隊——畢竟他是頂替的姐姐回城的名額,而他姐早在五月份就因故回城了。
不過,老爹利用廠里的調劑資源,能拖則拖,幫顧驁一直拖到了7月中旬才啟程。
顧驁本來對此是無所謂的,不過深知民間疾苦的老爹卻教訓了他:
“你以為農村那么好混?7月初一去就是雙搶。那是農民一年里最苦的日子,每天能睡五六個鐘頭就不錯了,日出到天黑一刻不得停的,吃飯都得在地頭上大太陽底下吃。
要不是我賣了老臉、給你拖到7月中。等生產隊里早稻收得差不多、晚稻要插下去的時候再去。就憑你這幅沒吃過苦的身子骨,一星期就趴下了!”
老爹本來想拖到7月底,但那是不可能的。畢竟如果一個插隊的知青,徹底躲過雙搶農忙季節后再去,只會讓他后續一年都被隊里其他農民排擠。不如還不如稍微吃點苦,在農民們剛剛雙搶忙過半、最疲憊不堪的時間點,以“救火隊員”的姿態出現,說不定還能落個好。
人心都是這樣的,而混慣了社會的老一輩,并不缺乏這種樸素智慧。
姐姐顧敏也深知雙搶之苦,臨行給顧驁準備了一大包死齁死齁的梅干菜,還準備了兩大條咸肉,囑咐顧驁注意補充鹽分水分:
“你剛開始干重貨,天氣又熱。記得把霉干菜煮粥,咸肉的話弄點冬瓜,多煮點湯,又補鹽又補水,不然中暑就完了。”
顧家沒有肉票,所以這兩條咸肉,是馬風從黑市弄來的——
自從跟顧驁出去見了世面之后,馬風這兩個多月來,周末放假時間可沒少跑外地倒騰不用票的黑市肉,每趟都有幾十塊錢的收益。
到如今不僅早已還清了欠顧驁的本錢,也攢了三四百塊私房錢。至于肉,馬風手頭是不缺的。
聽說顧驁要去鄰省插隊時,馬風也很震驚,來顧家做客探望。
老爹顧鏞本來不喜歡顧驁多結交這些在學校里打群架、家里成分又黑五類的朋友(馬風家即將平反,明年就沒事了)。
不過看在馬風上門就是拎兩條咸肉的禮數,還像是挺知恩圖報的,老爹也就默許了顧驁的“誤交損友”。
“顧哥,你怎么會去徽省插隊?真的假的?好端端的為什么不近一點兒?我月底也要插隊了,不過很近,就在會稽。”臨別在即,馬風如是噓寒問暖。
顧驁拍著馬風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遠近不重要,半年之內我還會考回來的。你也好好努力念書,別一門心思撲在賺小錢上了——國家政策很快就會有轉機的。”
馬風最近除了賺錢之外,對顧驁在會稽鬧出來的事跡也頗有了解,所以對顧驁的佩服愈發死心塌地。
畢竟中二年紀的馬風,本來就是個快意恩仇的脾氣,只可惜他結了那么多小仇家,沒一個能搞定的。
而顧驁僅僅是因為姐姐被人欺負了,說殺惡賊全家就殺全家,殺到王家斷子絕孫,順帶還為國除奸了。這種快意恩仇,簡直要讓馬風崇拜到眼冒十字星光。
所以,顧驁的話,他都是無條件聽信的。
當下馬風拍著胸脯答應:“大哥你放心,既然畢業了,我會好好打算的。實話不瞞你,買不用票的滬江肉,這門生意我本來就快收手了——最近政策波動好大,根本做不下去了。
我聽那些滬江人說,最近政策波動好大,滬江如今‘買肉不用票’之類的特權優惠,也跟前幾年某些從滬進京的人的挑唆有關。現在隨著中央粉碎之后,各項清算徹底完成。凡是壞人提議通過的特權,也都會反攻倒算的。以后還是踏踏實實過正經日子吧。”
顧驁沒想到馬風居然消息還這么靈通,倒是省得他再多費口舌勸說。
滬江的許多特權,在中央粉碎了某邪惡組織后,被逐步清算取消,這個歷史大勢顧驁是知道的,他只是不清楚細節。
所以馬風的說法,他完全相信。
顧驁心平氣和地勸道:“你肯知難而退就好。老話說得好,吃虧要趁早。剛掙錢就太順,自以為無所不能,反而到時候一吃虧就是大虧。”
這門生意因為外力挫折、戛然而止,不見得是壞事。
說不定還能防止馬風過早膨脹,沒得逼數。
馬風又在顧家坐了一會兒,顧家人也留他一起吃了飯。
末了,馬風掏出一筆錢來,趁老爹和顧敏沒注意的時候,私下里交給顧驁。
這是他最近盤錢塘的古物交易黑市,盤出來的心得——那天紅星茶場王家父子倒臺的時候,顧驁一開始只是花了500塊錢,問知青們收了七八件精品。
這些精品,顧驁當然是不會拿去黑市上出手的。
不過后來,他也琢磨出了這門生意的潛力,又花了幾十塊錢,少量弄了幾個知青們殘余沒出手的破碎杯碟——這事兒大約是在五月底之前完成的。
茶場幾百號知青,也不是所有人當年挖到的存貨,都賣給王平山的,總有漏網之魚。而王平山被槍斃之后,也有少數人臨時覺得那些古物危險,不如折現,所以給了顧驁撿漏的機會。
顧驁收到貨之后,本來沒渠道出手。不過后來他琢磨著馬風這人機靈,已經混了兩個月黑市了,多少懂點門道。就安排給他兩個碎了的杯子,讓他幫忙找下家出貨。
出貨時,顧驁也是有底限的——交代馬風絕對不可以賣給外國人,也別賣給二道販子,最好是挑那些愿意靜心收藏的。
馬風為此專門去廝混了錢塘的古物交易黑市。
錢塘雖然不比四九城有潘家園這種場所,但畢竟也是沿海省城,古物黑市還是有的。
馬風花了個把月,覺得這事兒很難辦——不能賣給外國人的話,那就幾乎沒人買了。國內如今這玩意兒普遍不值錢,藏家也就出幾百塊收貨。連灣灣那邊都是窮人,而且77年灣灣人根本來不了大陸。
顧驁也意識到自己把問題想簡單了,最后琢磨了一條路子:“那你就每天去晃悠一圈,看看有沒有港商來本地旅游的。遇到港商就上去兜售吧。”
馬風一開始還不理解:“港商?那不就等于賣給英國人了么?而且港商有這個錢和興趣么?”
馬風之所以有此一問,當然并不奇怪。77年的時候,誰敢說香江會被朝廷強硬收回呢。民間都以為那就是英國殖民地。
但顧驁卻知道這里面不一樣,香江畢竟是要回歸的。在不得不積累原始資金的情況下,賣給用于自行收藏的港商,也算兼顧了保護古物,又不賣國。
當然了,利益肯定還是要損失一些的。同樣的貨物,要是不考慮賣國問題,直接給曰本人,那至少能比賣給港商多賺三五倍。
馬風在黑市上又盤帶了一個多月,最后終于逮住了一個機會,還真跟某個港商搭上了線,一手交錢一首交貨。
兩個已經有點碎、需要修復的宋瓷杯子,被馬風按三千塊一個的價格出手。(如果肯賣給曰本人,囤積居奇的話,可以賣到上萬)
此時,他把6000塊的回款交到顧驁手上,顧驁也很公事公辦地抽出1500塊錢,作為馬風幫忙尋找商機、中介促成的傭金。
幾個月來,顧驁都已經習慣這個比例了:凡是馬風主動幫他創造出來的生意,統統給四分之一的績效。
拿著1500塊錢,馬風的內心是無比激動的,顧驁讓他幫忙賣兩個碎瓷杯,進賬就已經比他折騰好幾個月的黑市肉生意還多數倍。也讓他的私房錢,從500塊錢暴漲到了2000。
“顧哥,你手頭還有沒有宋朝的碎瓷器了?有我再給你找港商出貨!”馬風有些食髓知味,放不下手了。
顧驁勸他:“沒貨了。而且別以為3000塊一個出貨很賺,這都是逼不得已才賣的。有了點本錢,還是踏實做人吧。”
馬風還是有點不甘心,不過眼珠子一轉,似乎又想到了別的出路,也就沒跟顧驁再糾纏。
次日一早,顧驁就帶上大包小包的行李、蹬著自行車,踏上了去宣州GD縣城的路途——那是徽省宣州距離吳越省最近的一個縣,就貼在胡州邊上,是天目山里的山區小縣,150公里就能到了。
老爹之所以安排他去那里,也是考慮到天目山是避暑勝地,夏季比較陰涼,顯然是煞費了苦心。
兩地之間本來就沒有鐵路,要想坐長途汽車也很麻煩,因為只能到胡州。所以顧驁索性就當是健身了。
騎了整整一天,只有中午最熱的時候,在山間竹林歇息、吃干糧。傍晚時分,一路問路,終于到了目的地農場。
他在老農的指點下,走進了鎮子邊沿幾座被大片山坡梯田圍攏的平房,還看到平房門口掛著白漆的木招牌。
顧驁走進大門,里面卻空無一人。他等了足足15分鐘,才有一個女工作人員匆匆跑進來。
他很有禮貌地攔住問:“請問這里是獨山農場的知青辦么?”
那女人有些五大三粗,沒好氣地問:“干什么的?都忙著呢!”
顧驁:“那個,我是新來報到的知青。能給我辦一下手續、分配一下住處么?”
那女人撓撓頭:“知青啊?怎么不早點來!這陣子多忙。吶,東西你先都丟下,我給你鎖起來。鞋子脫了先去扶秧吧。干到天黑再回來,我給你辦手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