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驁和葉紈,帶著一車個個都比他們年紀大的學弟學妹,拐到西二環外、玉淵潭畔的校區。
學弟里面最老的一個,竟然有32歲了,比顧驁的年紀大一倍都不止。30歲以上的,男女生加起來一共有4個,這也算是時代特色了吧。
顧驁并不是對高齡同學的問題沒心理準備,畢竟上半年他來的時候,已經見識過這種現象了。但他總覺得,78級的平均年齡,總該比77級年輕一些,誰知結果卻恰好相反。
他在車上一路思忖,大致想明白了其中根由——去年剛剛恢復高考的時候,所有人都被突襲了個措手不及,復習時間普遍只有一兩個月。
所以很多大齡考生,已經脫離書本好多年,想突擊撿起來都不可能。
但這些人又在農村吃了多年苦,苦學的毅力普遍比年輕應屆生強。所以真給他們多半年時間懸梁刺股復習,很多人就趕上來了。
這也導致78級的學生,算卷面成績分數普遍比半年前的學長們高。
而且顧驁看過7月份那張考試卷子,難度反而是比去年12月的提升了一些。
顧驁很有自知之明,自忖如果沒有趕上77年的那波猝不及防,而是如今再跟這些學弟學妹們真刀真槍比,他還真考不進全省前50名。
充其量也就是穩上浙大的水平,清華北大都懸。
可見時勢和機遇,很多時候確實比實力更重要。
“先到宿管登記,再去禮堂領鋪蓋和軍訓服。大家吃過晚飯就抓緊打掃宿舍,爭取早點休息,明天就開始軍訓了。大一的全部住一樓。”
顧驁今天已經是第三遍說這番臺詞了,所以很是輕車熟路。
外交學院的舊址,只有兩幢宿舍樓,一幢三層一幢四層,占地面積也不大,高的住男生矮的住女生。
事實上,要不是為了確保男女生分開,這點人塞一幢里也是塞得下的。
半年前,顧驁他們這一屆進來的時候,整幢宿舍樓都是空的。
學校考慮到學校離玉淵潭比較近,附近都是低洼的濕地,濕氣太重,所以讓77屆的住二樓,算是兼顧了防潮和少爬樓梯。
如今78屆進來,學校也沒精力財力把上面幾層翻修一遍,索性就躲懶讓新生住樓下了。
顧驁領著最后那一車上的12個男生,按名單把他們安排在男生樓一樓北邊的三間宿舍。
在78年,大學生4人一間宿舍,已經是很牛逼的待遇了。絕大多數沒錢沒條件的差校,還得忍812人宿舍呢。
顧驁分到最后一間、也是最北邊角落的宿舍時,剛好剩下楊義和另一個名叫喬涵的京城男生,以及兩個東北來的男生——學校男女生比例嚴格3:2,可見今年京城的指標都用在男生身上了。
那喬涵年紀倒挺小,估計也就18歲。或許是一路讀書上來的,沒吃過苦,一副城南大少的做派。
一進屋,他就忍不住輕聲吐槽:“怎么連蘑菇都有!這地方能住人?門上的封條都沒撕干凈呢。”
“小喬少說兩句,不就是點蘑菇么,我來打掃好了。”一旁的楊義怕顧驁不爽,連忙勸喬涵別嗶嗶,然后拿起掃帚柄開始鏟墻角的蘑菇。
宿舍門上的封條,其實是半年前就撕了,只不過沒撕干凈。而一樓始終沒人住,學校里從老師到學生又非常忙,也就懶得深入打掃。
畢竟大家都是要半年學完一年課程的人,連選修課和軍訓都壓縮掉了,哪有時間組織義務勞動。
但這破敗的景象,落到喬涵這些新生眼里,卻難免產生“招生辦對學校恢復前景的描述,肯定是吹牛”的揣測,還覺得他們可能是被騙到外交學院來了,還不如讀清華呢。
顧驁作為接待新生的學長,雖然不用全程幫忙一起打掃,但多少也要指揮一下,搭把手。
這個時代就是這樣,如果你高高在上,明明看到了還袖手旁觀,會被人說“不深入群眾”的。
打掃完后,所有人都鬧得灰頭土臉一身霉味兒。幾個新生就向顧驁打聽學校里的各種生活條件、有沒有洗澡的地方。
顧驁自己也想洗,就帶路去浴室。每人都拿著剛領到的搪瓷臉盆和毛巾肥皂,跟在后頭。
“這個是淋浴么?好高級啊,嘖嘖,京城的條件就是不一樣,我活這么大還沒見過淋浴呢。”幾個來自偏遠省份的大齡男生,看著那彎彎的水管,竟然都能感慨一番。
顧驁的內心,不禁一陣無語。
當初他剛來的時候,覺得這玩意兒根本不配叫淋浴——因為只有一根高高的、彎曲的水管而已,連蓮蓬狀的花灑都沒有。而且龍頭的開關很不靈敏,射出來的水柱、打人身上老疼了。
而且最發指的是,學校只有半年的時間會燒鍋爐、有熱水。每年從五月份到十月份,就只能洗冷水。
冬天雖然有熱水,每天也只燒兩個小時鍋爐,每晚五點到七點集中供水,如果錯過時間就只能洗冷的了。
即使是熱水供應時段內,也是鍋爐出來后配到多少度就洗多少度,不能自己調節冷熱。
上學期顧驁有幾次來得早了,鍋爐房火力旺,配出來的水估計接近50度,差點兒把他燙熟了。最后只能那搪瓷臉盆接水,然后自己去冷水龍頭摻點涼的,攪一攪再往身上澆。
不過,如今看著這些大多從貧苦地方來的男生,似乎這些都不是問題。
既沒有人嫌棄水柱打在身上疼,也沒人質疑“為什么九月份還要洗冷水”。
顧驁覺得,真比吃苦耐勞的潛力,他或許是全校倒數第一了吧。
“顧學長,今天辛苦你了,又接人又幫我們打掃。我幫你搓背吧?”一個熱心的學弟,拿著一塊看上去糙得跟鐵絲球有一拼的破抹布,包裹著一塊肥皂,作勢就要給顧驁搓背。
“不不不不不,你們自己搓吧,我沒這個興趣。”顧驁稍微沖了一下,落荒而逃。
第二天一早,所有人都穿上了新發的軍裝,開始軍訓。
因為全校兩個年級加起來也才120個人。所以部里從部隊借了一個現役的排級尉官、和4個士官,分別充任軍訓連的連長和排長。
顧驁這些大二老生的軍裝普遍比較合身,也不容易磨破皮膚,因為他們拿到衣服更早,已經提前幾天過水洗了。
而很多大一新生沒經驗,穿著不僅染料味兒重,還硬得很,許多動作活動不開。還有大一女生在做前倒的時候,因為衣服太硬,愣是撕得脫線了。
后面的女生便有些猶豫,怕出丑不敢倒。結果教官的大耳刮子二話不說就扇過來了。
顧驁看得暗暗咋舌:能進外交學院的,基本上外貌都是挑過一遍的。大一的24個女生,不說和后世的美女比吧,但至少跟同時代很想對比,至少都是八分女吧。
可這些教官,愣是把所有人都當成真的兵來訓,絲毫不考慮憐香惜玉,也不考慮有辱斯文。
地上濕也好,有沙子污穢也好,怕衣服開裂也好,只要讓你倒的時候不倒下,就是一耳刮子過來。
當天晚上,所有大一新生都學乖了,去浴室洗澡的時候,紛紛把新軍裝狠狠洗了一遍。寧可第二天穿著還沒干透的衣服訓練。
顧驁也被操練得苦不堪言,但漸漸也明白了這么做的必要——外交官也都是要求形象挺拔的,一舉手一投足最好天然能到位,不能畏畏縮縮。
軍訓在刮練這些形象工程要素時,效果也確實可以,所以學院領導才讓教官千萬不用手軟。軍訓的時間,也才被嚴格設定在了一個月。
最初的半個月,每天不僅白天訓練儀態步伐、軍體拳,晚上還要訓練內務整理、疊豆腐塊,甚至還有半夜吹號緊急集合。
半個月之后,開始在步伐隊列之外,結合刺刀的刺殺操,還讓人摸槍、去西山靶場打靶;不過夜間折騰倒是少了,大伙兒至少能安穩睡覺。
于是,學院領導考慮到課程的緊張,就與軍訓軍官商議了一下,把晚上的時間騰出來上課。
考慮到白天太累,晚上學外語、背單詞肯定是不行的,沒效率。而且大一大二的外語進度差距太大,如果教外語的話,就得分出兩撥老師分別加班開課,也浪費人力。
于是最后的決定,是夜間安排西式禮儀和文化風俗課程。
反正這門課大二年級也沒上過,本來就準備合并到與新生一起上的。
這天,大約是9月20日了。
下午四點鐘,軍訓剛剛結束,所有人都臭得要死,正要趕去浴室洗澡——京城的9月,幾乎是一天一個氣溫,夜里很涼。而鍋爐房說好了11月才開始供應熱水,這是不會變的,所以大家都要趁太陽沒下山之前洗澡。
顧驁卻從老師那里接到通知,挨個寢室轉達:“你們洗快點兒,4點半集合。吃晚飯之前要先上兩節理論課!”
“啊?練了一下午刺刀隊列操,都餓扁了,晚飯前還要上課?不能吃飽了上么?”好多男生哀嚎起來。
顧驁也很無奈,只能解釋:“不能!因為是西餐禮儀課。今晚吃牛排——但是學不會怎么跟法國人一樣拿刀叉的人,就不許開飯!”
“牛排?傳說中的牛排嗎?那必須學會啊!”一伙吃了20天沒餡饅頭的軍訓漢,立刻餓狼一樣興奮起來。
從那天起,“學習怎么優雅地吃掉各種西餐”這門課,就成了全校翹課率最低的一門課。
確切的說,是四年里從未有人蹺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