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時分,沙角開發區的臨時看守所。
一輛黑色亮閃閃的豪車徑直駛來,明晃晃的車燈晃得門口站崗的人一陣眩目。
“這是什么車?沒見過啊。”那些扛著56式沖鋒槍的小戰士,愣愣地看著。
幸好,有一個排長級別的基層軍官,像是參加過廣交會的安保工作,認了出來:“這個好像跟廣交會上給外賓特供的接送車是一個牌子吧?德國車,叫什么奔馳來著。”
旁邊的戰士們立刻羨慕地多看幾眼,似乎看到就是賺到。
“肯定是什么大領導來視察辦案進度了吧?”所有人都如是腦補。
國內的J部隊要到82年6月才成立,此前都是軍警不太區分的。
對于涉及人員較多的大案子,小手槍的民警不夠用,就會從部隊調人來看管,甚至訊問。直接拿槍托問口供那也是家常便飯。
在特區,這種情況就更明顯了。早年需要防止人偷度,后來要防走S,有大量的邊防緝查部隊可以調動。
車子正要緩緩減速,喬主任都想下車幫顧驁解釋來意,然而衛兵已經提前讓開了,查都沒查就直接放進去。
反正里面還有大領導會問,沒必要第一道大門就攔人。
開奔馳的外賓惹不起啊。
車一直停到了樓門口,顧驁下來時,已經有好幾個負責的同志等在那兒了,還挺有禮貌。
“這里是1.06化纖面料走S案專案組,請問你們是哪個單位的同志?”
顧驁衣冠楚楚地下車,禮貌地解釋:“別緊張,太客氣了。我是中信信托的,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來向你們提供一些證據——
聽說這個案子里,涉及到一些‘捏造中信信托為儀正化纖項目融資進程’以制造市場恐慌情緒的問題,所以我想為辦案同志提供些第一手的資料,方便更好、更準確地為嫌疑人定罪,不知你們歡迎么?”
一說中信信托,辦案組的人當然知道。因為他們之所以把這個案子壓到如今再審,也是受了上面指示,要等信托債發完后,好名正言順重處這些投機倒把分子,既對真正的投機倒把者殺一儆百,又不至于讓正常商販寒心。
同時,又免得在曰本客人還沒走時,給對方留下“商品經濟抓得過緊、不夠開放”的壞印象”。
也算是用心非常良苦了。
“原來是中信信托的同志,你們愿意提供證據協助辦案,我們當然歡迎,不過……這位小同志,你有證件么?”
出言問話的是個30多歲的干部,是羅胡分局管經濟犯罪的大隊長,姓牛;這次也是因為上面督辦,所以親自來處理。
里面一共關了好幾十個走S和炒作柔姿紗、的確良的嫌疑犯,都在被分別拷問。
牛隊長倒也不是信不過顧驁,畢竟開奔馳的怎么會是壞人呢。只是看顧驁實在年輕得不像話,才有此一問。
但顧驁還真拿不出中信方面的證件,他的證件都是港商或者外資委身份的。
畢竟信托債發行這個案子里,他跟中信是唱雙簧的關系,明面上是兩家人。
“這個,我在中信的身份不好公開,這位隊長怎么稱呼?”顧驁說這,先遞了一包555過去。
“誒,我們這里是有紀律的。免貴姓牛。”牛隊長連忙拒絕了三五牌。
“別緊張,牛隊長,證件我是有的,吶,這是漢樂電子的,你應該知道,就是現在開發區里頭一家樣板企業。”顧驁說著,硬把三五牌拍對方手心里,然后想了一計,
“你想求證我在中信這次任務中的作用,我看現在也7點多了,你們這兒有電視機吧?你自己打開看看,應該能找到我。我可以先坐下歇個十幾分鐘,不急。”
牛隊長狐疑不定,先把顧驁讓到里面休息室,也是整個臨時看守所里唯一一間有黑白電視機的房間,還讓手下人沏了茶。
畢竟顧驁的港商證件不假,就算證明不了他和中信的關聯,最多就是不然他會見嫌疑人,但禮遇招待總是沒錯的。
電視上正在放新聞連播。80年起,中央電視臺第一次進行了電傳化改造,可以把香江的新華社分社的5分鐘視頻當天接收到京城,然后在新聞連播里播放。
當然,香江的新華社分社也是沒有能力全部自己采訪的,他們的素材大多來源于駐香江的UPITN(美國的“合眾國際社”駐香江的分社)白送提供。
而在此之前,每天新聞連播中的國際新聞,都是只能由趙中祥念文字稿,沒有現場畫面的。(當時新聞連播只有20分鐘,國內新聞15分鐘,國際新聞5分鐘。只有國內新聞有前方采訪畫面。)
所以,在看不到外面世界的80年人民眼中,當時但凡有個電視機,每晚7點15分到20分的5分鐘國際新聞,那是必須要看的。哪怕不想看新聞連播的人,最后這5分鐘也非看不可。
因為能跟看《追捕》一樣看到外國的摩天大樓、飛機、新干線、自動化的高科技工廠。
而今晚的新聞連播國際新聞事件,同樣有很多重磅干貨。
“下面播報一條重要消息:我國首家信托債發行機構,中信信托公司,于今日在香江成功發行我國首筆日元信托債。曰本著名企業家松下幸之助……等來賓出席了儀式。”趙中祥那動物交配季節的字正腔圓嗓音緩緩響起。
鏡頭給到了奢華的香江頂級酒店,半島酒店。
“嘩,香江人的酒店這么高檔?這個裝修也太豪華了吧,這些設施都是干什么的呀?”牛隊長身后,好多本來在問案間歇的同志,都掐準了這休息時間,來看新聞連播,然后陣陣感慨。
這是最惠而不費的休息方式,既看了西洋鏡,還能顯得關心國家大事,政治覺悟高。
還是顧驁比較敏感,怕錯過了關鍵畫面,連忙敲黑板自證清白:“誒誒誒,牛隊長,你盯著酒店裝修看干嘛——注意這邊,看到了吧,站在松下幸之助和盛田昭夫旁邊的。”
牛隊長這才回過神來,往前沖了兩步,抱住電視機仔細盯了三秒鐘。
所有人瞬間肅然起敬。
原來眼前站著的就是新聞連播里的人啊。
“小顧同志!有你為我們提供證據,我們辦案就更有信心了,說吧,您有什么指導意見?”
牛隊長緊緊握了顧驁的手,已經把顧驁的話上升到了指導意見的程度。
顧驁謙虛地說:“誒,別,這可不敢當。我是了解一些情況,不過我想會見某幾個嫌疑人,才好更清晰地組織。畢竟有些東西涉及國家機密,如果和案情關聯度不大、沒什么必要的話,我還是不提供了。這里面就需要權衡嘛。”
“沒關系,您想見誰就見誰。”牛隊長大包大攬,然后往后一招呼,“小楚,你今晚就聽顧同志的,跟著他,想干什么你就安排。”
“是!”一個下屬連忙敬禮,然后轉向顧驁,又敬了一下,“請首長指示!”
顧驁拿過名單,裝模作樣看了幾眼:“我先見一見這個史育豬。”
遍體鱗傷的史玉豬,已經徹底沒有了往昔的銳氣。
他被抓進來拷問還不到一周,但所有的桀驁和囂張,都被徹底打掉了。
曾經以“倒賣面料月入五萬還不滿足”著稱,想進一步靠炒作市場信心、闖出一條原地賺差價月入20萬路子的狂人,現在徹底接受了階下囚的現實。
“史玉豬!有首長向你了解情況,老實點回答!”小楚打開房門,讓顧驁進去,不過顧驁和史玉豬之間,還有一道鐵柵欄。
“你到外面守著吧。”顧驁吩咐小楚,后者就走了,還把門關起來,堅決不偷聽。
“顧驁?”史玉豬的瞳孔劇烈收縮,猛撲過來,腦袋砰地在鐵柵欄上撞得一響,又冒出些血來,但他卻似乎不知道疼。
“你……你是來看我笑話的么?倒讓你費心了,想探視我,不容易吧。”史玉豬凄然扭曲地獰笑。
顧驁點起一根三五牌:“我姐告訴我的,通知已經到你們學校了,你已經被開除學籍。還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吶,沒想到在特區都能遇到你。”
史玉豬狂笑道:“廢話,坐牢都是板上釘釘的了,何況開除學籍。呵呵,哈哈,哈哈哈啊!我史玉豬讀了3年浙大,最后卻換來文憑都撈不到,就算出去了,也一輩子是個刑余之人——這下你滿意了?”
顧驁把煙往對方臉上一丟:“你好像對我挺有成見吶?如果是那樣,我現在轉身就走便是,老子分分鐘幾十萬上下的人,你這種臭蟲還輪得到讓我看你笑話?”
史玉豬臉色數變。
他一開始看到顧驁的時候,確實驚怒非常,畢竟他覺得顧驁肯定是來看笑話的,那還有什么好服軟的?破罐子破摔唄。
但顧驁似乎覺得他還有利用價值?
“那你到底什么意思?我已經是個犯人了,難道你還想將來用我不成?”史玉豬賊眼亂轉地問。
顧驁傲然道:“我這人向來寬宏大量,當初你自不量力想打我姐主意時,我就說過,只要你放棄那種想法,我可以不計前嫌給你一個跟我混的機會。
現在我還是那個觀點,你雖然是個不要臉的人,但世上有些生意就是要不要臉的人才做得好,那也算人盡其才了么。而且以可見的未來,唯文憑論的社會風氣,你一個坐過牢的、丟了大學文憑的人,想身居高位,除了我之外,沒人有這個魄力用你了。”
史玉豬又是一陣眼珠子亂轉:“那是不是我答應你,你可以讓我少坐兩年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