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莫小半個時辰后,安寧伯府五夫人終于到了藏香園。
崔翎的這位繼母出身江東安氏,也算是世家大族,不過她父親是庶出,安氏如今的家主是她的大伯父。
當初安寧伯府的五爺年輕喪妻,膝下只剩一位才三歲的閨女,崔家的人怕他悲傷過度,不能自拔,便想在白日之內迎娶一位繼室,好掌理五房,教養幼女。
因為安寧伯老夫人和江東安氏的家主夫人是姨表姐妹,所以便打算從安家選一位年貌相當的女孩兒過來。
像這樣倉促的婚事,還是給人做繼室,安家的嫡女是不肯嫁的。
但安氏的父親只是庶出,亦沒有什么本事,她母家也不過寒門小戶,能夠嫁入盛京城的伯府,哪怕是繼室,卻是她一個絕好的機會。
崔五爺先頭的妻子沒有誕育子嗣,膝下只有一女。
女孩兒頂多養到十六歲,總是要嫁出去的,可她若生了兒子,那崔五夫人的地位可是穩當當的。
所以,安氏主動到大伯母跟前走動,在羅氏過世白日之內就嫁了過來,成了安寧伯府的五夫人,接連生了兩個女兒,到第三胎,終于如愿以償得了一個兒子。
崔翎對繼母的印象很淡,只知道她話不多,時常受到崔家幾位伯母的排擠和語言上的擠兌,可卻從來都不惱,也未見她吃過什么樣的虧。
安氏對她,也很淡,說不上有多好,但卻也挑剔不出哪里做得不好。
噓寒問暖是沒有的,但一年四季的衣裳,夏日的冰冬日的炭,日常供給月例銀子,卻總是給得十分及時,也從來都不克扣她的。
大約是為了避免相看兩厭,所以安氏甚至免了崔翎的一應請安,只在家宴那日時人前見一個禮便算是成了,從來不到她的院子去煩她,也從不挑她的禮。
如此,她和安氏倒也相安無事地過了十二年,從沒有談過心,但也從來沒有紅過臉。
總之,安氏就是那樣一個不聲不響,細細去想卻挺有本事的女人。
但崔翎不管,對她來說,連父親崔成楷都不是親近掛心的人,何況是安氏了。
所以,木槿雖然挑著繼母沒有及時來看望她的理,她卻是半分都不在意的。
只是,安氏既然來了,她也沒有理由不見,便輕輕推了推仍在她腿上睡得香酣的悅兒,“喂,起來了,要睡也要回自己院子去睡,這里不舒坦。”
悅兒聽到動靜,懵懂起身,問了一句,“什么?”
崔翎指著她唇畔口水,笑著說道,“擦擦。”
頓了頓,這才說道,“我娘家母親來了,你要么就坐在一旁陪我待客,要么就回自個屋再睡一覺去。”
悅兒這才方知有客到訪,不由紅了臉,“五嬸嬸,我剛才真是不好意思了!”
崔翎只是個剛生完孩子還在坐月子的產婦,可她倒好,竟然趴在人家的膝蓋上睡了好久,還睡得口水都流下來了,真是不可思議。
她當然不想留在這里待客,便連忙起身說道,“那我先回去,等你得空了再來。”
悅兒出去不久,木槿便迎著安氏進了屋。
崔翎沖著安氏輕輕點了點頭,算是行了禮,“母親怎么來了?”
這話說得生分,但也實在是因為她不曉得要和安氏怎么交流所致。
她們相處的這十二年,其實也只有在家宴時候碰到,說過的話加起來也不夠十個手指,根本就談不上彼此了解。
安氏的表情也十分生疏,不過她到底年齡長些,內心有幾分城府,便笑著說道,“原該昨日就來看你的,只是你父親病了,我走不脫身,所以才耽誤到現在。”
她笑了起來,“剛去看過了兩個孩子,真正好相貌呢,尤其是珂哥兒,我瞧他眉宇之間,倒是有幾分像他的外祖父的,一樣英氣!”
崔翎幾不可察地挑了挑眉,沖安氏笑了笑,便算是應答。
她的父親崔成楷年輕時生了一副好相貌,比剃了胡須的五郎還要英俊幾分,可惜后來母親過世之后,他迅速消沉,還成了個酒鬼,時常邋里邋遢的,樣貌便沒有從前好了。
可比起同齡人,他仍舊還算是俊大叔,頂多風格頹廢了一點,算是憂郁派的。
她長得說不出來更像崔成楷還是羅氏,也許兼而有之吧,但眉眼確實更像父親的。
珂哥兒是她生的,眉眼之中有幾分像崔成楷,也并不奇怪。
可這樣套近乎,似乎并不是安氏素來的風格。
按著崔翎對安氏的認知,剛才那句話,頂多到“真正好相貌呢”就該結束了,因為,安氏和崔成楷的關系也并不好,相敬如冰。
她想了想,便皺著眉頭問道,“父親生病了?他得了什么病?可曾請太醫來看過?要緊嗎?”
安氏頓了頓,似是有些吞吞吐吐。
思量了半晌這才開口說道,“小半月前,皇上宣你父親進了一次宮,也不知道說了什么,回來就喝得酩酊大醉,第二日就病了。”
她雙目微斂,帶著幾分愁思,“先時還以為不過只是受了風寒或者傷了脾胃,歇兩天便好。只是后來越來越重,竟自一病不起。”
安氏嘆了一聲,“老伯爺便請了相熟的太醫來看,說他是肝氣郁結,思勞成疾,開了猛藥調理,可那藥方也喝了好些天了,卻一直都不曾見好。”
崔翎垂著頭思量著,崔成楷只是安寧伯的幺子,論官階也不高,還論不到進宮面圣的資格。
皇上宣他進宮,到底說的是什么話?
聽安氏這意思,崔成楷這病,應該是心病,起因還是和皇上的那番話。
這倒是令人生疑。
她倒是有心不去管這個和她素來不大親近的父親,可心中百轉千回,終究還是不忍心。
崔翎嘆了口氣,“所謂對癥下藥方能藥到病除,或許那些太醫并沒有看對地方。”
她有些可惜地搖了搖頭,“本來王老太醫的醫術倒是十分高明的,可惜他老人家出了意外,雖然醒了,可雙腿卻骨折了,不能替父親看一看。”
安氏也嘆了口氣,“太醫們的醫術自然是高明的,不過我覺得你父親這回怕是心病。”
她臉上現出擔憂神色,“你說得對,心病還需心藥醫,只是你父親見了我就裝睡,竟是半個字都不肯吐露給我聽呢。我不曉得他到底遭了什么事,倒是去哪里去給他找對癥的良方?”
崔翎垂了垂頭,“父親生病了,我這個做女兒的,本該去看望的。但我才剛生產完,今兩日怕是不能去看望了……”
她心中已然知道,安氏今日來這一趟,果然并不是真心實意要來看望她的。
安氏不過是想要從她這里套一套崔成楷忽然重病的秘密。
崔翎心下冷笑,她和父親之間的關系,一直冷若冰霜。
除了她出閣時他破天荒地塞給了她巨額的銀票,以及回門那日,他莫名其妙的真情外露之外,她甚至從來都沒有看到他對她有過默然以外的表情。
他或許曾經愛過她這個女兒,可是后來,隨著她母親的死,他說不定還隱約地恨上了她。
她以為,這一點安寧伯府的每個人都清楚呢。
難不成安氏并不這樣想嗎?難道安氏還以為,崔成楷會將這些他不愿意告訴妻子的事告訴她?
果然,安氏的神情有些糾結,“倒是我的不是。你這才剛生產完,該當要好好做月子,我不該將這些煩心事說給你聽,屠惹你記掛。”
她訕訕一笑,說道,“我倒是不知道你父親原來曾做過皇上的伴讀,聽說皇上身子不好,恐怕時日無多,這才想到叫你父親入宮說話,想來是你父親忠君愛國,一時傷感,才病倒了吧?”
崔翎便接口說道,“許是呢。”
崔成楷曾經是皇帝的伴讀,這件事她倒是聽安寧伯老夫人說過。
十三年前,她母親羅氏還在的時候,崔成楷的官運亨通,志得意滿時,也曾想到過要有一番作為和抱負。
可是后來,他喪妻之后,酗酒消沉,便再與官運前程無緣了。
她的祖母安寧伯府老夫人每當提起此時,除了一副恨鐵不成鋼的神情外,言語之中對已經逝世的羅氏總是頗多怨恨,好似崔成楷有今日,全拜羅氏所害。
崔翎對羅氏的印象還是很好的,她活著的那三年,是個當之無愧的好母親。
她是真心實意將羅氏當母親的。
所以聽到安寧伯府老夫人那樣說話,她也曾一度不能釋懷,坦白來說,這其實是她不能和安寧伯老夫人親近的最主要的原因。
可崔成楷既然是皇帝的伴讀,前十三年都不曾來往過,就到臨死時,皇帝想起他來了?
崔翎直覺這里頭肯定有點什么事,只是該管,還是不管這件事,她心里有些沒底。
管吧,袁家的事已經足夠讓人操心了,她如今又在月子里,所做的事真的不多。
可若是不管,她也做不到任由崔成楷這樣消沉然后死去。
那個男人雖然沒有給她期望之中的父愛,可三歲之前,他曾那樣愛過她,這一點她也無法否認。
崔翎想了想,說道,“母親回去之后替我給父親帶句話,就說……就說我么家珂哥兒生得可像他了,那孩子,還沒有見過外祖父呢!”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