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梁太后生辰,為了破除內宮不和的傳聞,姜皇后為了彰顯孝心,特意大肆操辦。除了貴命婦們被邀請入宮為太后娘娘祈福,參加壽宴,承恩侯梁家的女眷也都在受邀行列。
承侯府梁氏以兵道起家,從前亦在西陵扎根,梁氏家主曾經做過幾任西陵令尹,后遷至盛京,最高曾做過柱國將軍。但受封爵位卻還是在皇帝登基,太后受封之后,根基不算穩,在朝中的聲威也不顯,加上九王倍受忌憚之后,梁家便越發低調,近年來已經少有子侄出仕為官,一門心思去做富貴閑人。
如今的承恩侯是太后娘娘最小的兄弟,梁氏初云則是承恩侯膝下最小的女兒,所以太后對這在年齡上足以堪當自己孫女兒的侄女十分關切,有機會時,便讓承恩侯夫人領著初云入宮。
梁初云對帝宮的印象,除了大,就是冷。她一點也不覺得這座金碧輝煌的城有什么值得讓人發狂的,對那些選秀時為了一個入宮的名額爭得頭破血流的女子,滿腦子都是不理解。對她而言,帝宮就是漫長而幽深的禁道,朱紅色的墻,沉悶得有些發苦的青石板路,壓抑得讓人想逃。
然而,這樣深沉冷酷的地方,卻也有令她覺得溫暖的那道風景——九王盛曄。
梁初云比九王小了足有四五歲,所以她初次入宮時年稚,但那時九王已經長成了翩翩美少年,他俊美非凡,像是高嶺之花,潔白清澈,但對她這個小表妹,卻十分溫和,每每遇見,總會對她微笑寒暄。
九王笑的時候這畫面太美,不自覺便刻在了她心上,一點一滴累積,最后成了她最大的念想。
先時,要入宮還算是一件容易的事,只要太后娘娘一句口諭,她時常能跟著母親一塊兒去給姑母請安,九王孝順,只要去慈安殿,總能看到那道紫色的身影,他對梁家的人一向視作真正的母家,向來溫和,多少都會說上幾句話。
但后來,姜皇后在后.宮的權勢越發滔天,對太后娘娘也越來越不當一回事,太后娘娘在宮中多受束縛,是以召見娘家人的次數便越來越少,這有限的機會還總是會受到干擾。長齡公主任性跋扈,與她好像天生是對頭一般,每次見到她入宮,就總是想方設法折騰她,太后心疼侄女,不忍讓她進宮受苦,承恩侯夫人愛惜女兒,便是入宮也不再帶著她。
她一天天長大,但見到九王的機會卻越來越少。
這種少女的愛慕藏在心底,或許將來成婚生子后,就會隨著云煙消散。她心里也很清楚,處于如此特殊地位的九王將來的王妃,是不可能任由他或者太后娘娘親自選定的,若不是從姜皇后的娘家出,也必然是姜皇后所信任的貴女。絕不可能是她。
初云雖然做著少女的懷**,但她內里是個清醒理智的女子,因為曉得這是一個夢,所以從來都不曾說出口,只是深深地深深地埋藏在心里。
太后的生辰宴上,十四歲的梁初云終于再一次見到了九王,那個風華正茂的男子不知道為何眼中卻有了哀傷。很多年之后她終于知曉,原來那日他得知皇帝已經下了旨意要給鎮國將軍的第五子袁浚賜婚,袁家未來的五夫人則是他夢寐以求卻求而不得的崔九小姐。
飲宴尚未結束,失魂落魄的九王便偷偷離開。初云心里牽掛,便不由自主跟了上去。
寂寞宮墻柳下,她看到素來自信驕傲的男子滿臉失落痛苦,正暗自對著怪石嶙峋的假山發呆,她眼尖,看到他眼角有晶瑩的淚滴滾落。
當時的她并不知道原由,但有一點卻十分堅定,她不愿意看到他流淚哭泣,也不舍得他如此難過。
梁初云鼓起勇氣輕輕走到九王的身邊,就這樣靜默站著,一句話都沒有說。過了良久良久,等他開口發問時才笑著道,“我以為表哥在看風景,所以也跟著看呢。”
她不想讓他知道她看到他流淚了,也不想煽情地說著想念喜歡的話,只是想這樣靜靜陪著他。悲傷的時候,若是有人陪,就好像悲傷可以減少一半那樣,她只是想要陪著他,這樣而已。
九王心中的痛并沒有因為這樣的陪伴而減少,但至少他的臉上不再有那樣悲愴的神色,他開始和這位小表妹低聲交流,慢慢地被她不動聲色的勸慰安慰,那種壓抑和憤怒逐漸減輕,變得稍微能夠平靜起來。
臨分別時,他輕輕揉了揉少女的頭發,是有憐惜和寵愛的意思,對一個妹妹。
但他不知道,這場景對梁初云來說卻是珍藏一生的畫面,從此之后,成為她夜里常夢到的幸福,也成了她一生的執念。
是的,一向隨遇而安不喜歡爭奪的她,開始積極地在父母面前表現。對這座陰森冰冷的帝宮退卻厭惡的她,逮著機會就想要進來,哪怕冒著被長齡公主刁難為難的危險,也從不肯錯過一絲一毫的機會。
她去他常去的書局,去他去過的獵場,走他經過的道路,希望某天可以有一個美妙的偶遇。
滿十五時,她偷偷跟父母說了自己的愿望,懇請父母推拒那些慕名而來的求親,哪怕家人都說那不現實,卻也要賭一賭自己的青春期待著會有那樣一天,在他成親之前,她不會輕易將自己托付給任何人。
好在,這種執念并不是遙遙無期的,她的堅持和努力終于得到了回報。
第二年九王舉事登基,需要一個皇后,也需要滿宮妃嬪。十六歲的梁初云,被畫在畫像上,成了其中一個人選。幸運的是,她還被自己喜歡的男人選中了,成了大盛朝的皇后成了他的妻。
當然,她一定不知道,雖然人人都說梁氏初云可以成為皇后是因為新帝想要圓太后娘娘一個夢,但對于新帝而言,卻并不完全是這樣的。新帝當初在皇極殿中看到宮人將一幅幅貴女的畫像打開,當他的目光停留在初云的畫像時,猛然想到了在他最絕望失落的時刻,是這位可愛的小表妹靜默不語地陪著他,那種被陪伴的溫暖一時涌上心頭,他心里就已經決定了要那樣做。
成婚后,敏感的初云一下子就察覺到了新帝的心事。她曉得她的丈夫心里有女人,那是一個她無法觸摸,不敢觸碰,連問都不能問起的角落。而且,她似乎感覺到了,也許這輩子再怎么努力,她都無法超越那個女人在他心里的位置。
這不由有些讓她覺得傷心和沮喪。
然而,她不是那種怨天尤人的女子,即便遇到再大的困難,也可以用自己的方法化解。他的心是冰封的,那她就用溫暖融化他,他心里有別人,那也沒關系,她不急著驅趕那個人,她只要他心里也有她的一席之地便可。他需要她當個稱職的皇后,她便替他管理后.宮,讓他雨露均沾。
哪怕出身高貴,背景強大的白貴妃,先她一步懷了龍嗣,她也不急不躁不氣餒,依舊好脾氣地對待著那個威脅到她地位的女人。身邊的嬤嬤勸她,娘娘,絕不能讓白貴妃的孩子生在你的前頭,若是一舉得男,將來恐怕地位不保。她卻對著嬤嬤笑笑,那是皇上的子嗣。
哪怕心里再擔心,她也絕對不會做出讓他失望的事來。
所謂金誠所至金石為開,忽然有一天,新帝對她有了一些改變。
他在她殿內逗留的時間越來越久,對她也越來越好。他開始融入她的生活,對她有了好奇,想要知道她真正的性格是神么,有什么興趣愛好,喜歡吃什么樣的點心,愛聽什么樣的笑話。
或許是他終于發現了她的美好,在漫長的相處過后,他開始依戀她了。
他會為了她安排他去別的妃嬪的寢宮雨露均沾而不高興,也會為了她偶爾一句真心的夸贊而興奮,他特別喜歡窩在她的寢宮,若非迫不得已,絕不肯去別的妃子那坐坐。他們的相處,也越來越甜蜜溫暖,像是一對恩愛了好久的夫妻,真正的夫妻。
很久之后,他終于肯剖開自己的內心,告訴她當年那些遺憾的往事,但這時,他的語氣中已經不再有留戀。他笑著對她說,上天果然是公平的,他失去了一見鐘情的初心,但卻得到了相濡以沫的她,這未嘗不是一種命定。
她沒有嫉妒,他年少沖動時的過往她沒有參與這一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以后的人生都將由自己陪伴左右。
但卻還是忍不住小小地回擊了,她說,“因為沒有得到,才會覺得分外美好,假若當初皇上真的和袁五夫人在一起了,說不定那份美好早就破壞殆盡了。”
她昂起頭,很認真也很篤定地說道,“你們不合適。”
他挑了挑眉,饒有興味地問道,“哦?怎么不合適,你說來聽聽。”
她沖著他笑了起來,語氣里卻帶著真摯,“如你所說,袁五夫人先前是一個寂寞冷淡的女子,她喜歡把自己藏起來,關起門過自己的小日子,也不肯對任何人敞開心扉。所以,也只有袁五郎這樣溫暖開朗的人,才可以融化她那塊堅冰。鎮國公府那樣的家庭,家人之間和諧友睦,是我見過最溫暖的人家,也只有這樣的人家才可以捂暖袁五夫人的心,讓她變得開朗快樂起來。但皇上你……”
她聲音輕轉,輕輕嘆口氣,“皇上你其實和五夫人一樣,都是因為受過傷害所以就不肯再張開懷抱的人,兩個冰冷的人即使在一起也沒有辦法互相取暖,只會越來越冷。”
再說,像宮廷這樣復雜的環境,根本就不適合袁五夫人那樣向往自由的女子。
新帝沉思半晌,終于抬頭笑了起來,他將皇后摟入懷中,嘆口氣道,“沒錯,你說得很對,冰塊就該要找到溫暖的陽光才能融化,兩個冰冷的人在一起,只會越來越冷。這個道理,我也是后來才懂得的。”
愛情是一瞬間產生的感覺,但姻緣卻是一輩子的執念。
當初若是他果真得償所愿,和崔翎在一起了,在那樣復雜的境況下,他們兩個人沒有辦法將真心交付的。哪怕他再珍愛她,以她那等性子,定然會將嫁給他成為他的妻子這件事當做任務來做。相敬如冰的夫妻生活,不帶有半點真心,那真的是他想要的嗎?
他或許可以容忍一次兩次,但若是她一直如此一意孤行,他能堅持到底嗎?
那樣的話,她不會快樂,他也不會快樂。
新帝這樣想著,望向梁初云的眼神便越發柔和了,他低聲說道,“是啊,若是要成夫妻,彼此是否合適,當真十分重要。有些事,確實是不能強求的。不過幸好,我遇見了你。”
她笑了,“我眼中一直都只有你,幸好,你也終于看到了我。”
世間多少纏綿悱惻的愛情,不過只是我愛你的時候,你也終于愛上了我,為了這一刻的兩情相悅,多少等待和努力都是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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