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一點一點流逝,不知不覺中,案子已經審理一個多時辰了。
眼看日頭漸漸升高,已經接近晌午。
日光時不時透過厚重的濁云,照射到人群身上。由于是冬日,天氣又不好,日光照在身邊并沒有什么炎熱感,連溫暖的感覺也沒有。倘若這是夏日,被烈日這么一曬,人群早就叫苦連天了。
今日審案花費的功夫,比往日不知多了多少。只是,審案過程精彩紛呈,圍觀的百姓們也就耐得住性子旁聽。盡管有不少人一大清早就來此候著,現在臨近晌午,早已饑腸轆轆。他們仍是忍著饑餓,要堅持到案子審完才肯離去。
民不急,官著急。
在牛軻廉陳述時,大理寺卿段子生與大理寺少卿云白兩人皆是把注意力投在相爺身上。觀察涉案人員舉止反應也是審案必備的技巧。
然而,落在他們眼中的相爺,并無半點慌亂神色,反而是一副鎮定從容的樣子,似乎相爺看牛軻廉的眼眸中還透出一抹譏諷。
他們兩人不由皺了皺眉,看樣子相爺又有對策了。
等牛軻廉把要說的話說完,段子生才向相爺提問:“相爺,這件金絲軟甲,可是夏荷被殺案中的那件?請你仔細辨認下。”
明知就是那一件,可依照司法程序,段子生不得不這么問。
相爺并未拿金絲軟甲觀看一番,倒是十分爽快地承認:“沒錯,是同一件。當今世上,金絲軟甲僅此一件。這件就是我讓牛軻廉拿去丟棄的那件。”
話音一落,在場的大多數人面上皆是浮起詫異之色。
煙香暗暗奇怪了,以相爺的作風,他定會掩飾一番。本來煙香還尋思著,相爺會賊喊捉賊,說牛軻廉偷他金絲軟甲什么的。她沒想到,相爺怎么會一下子就承認了?
不過,煙香很快轉念一想,證物在此,相爺并無可抵賴的。這樣也好,省了大家不少時間。
為了這個案子,大家簡直操碎了心。快點把案子審完,把相爺定罪,他們好放松一下。煙香此刻還這么想著,全然沒有意識到危機正在悄然降臨。
一直在堂中站立,沒有半點存在感的方弘義,破天荒地開口說:“段大人,我有話要說。”
段子生望向方弘義,眼里流露出期待:“方弘義,你有什么話,盡管道來。”
方弘義本是鳳城知府,是夏荷被殺案的經手人,也是判決陸浩死刑的審判官。
不久前,因為水脈姑娘向大理寺告狀,告方弘義審錯案,誤判陸浩死刑,方弘義才淪為階下囚。
大概在場的人,并沒有幾人知道,這件事其實是方弘義自己提出來的。
圍觀的百姓們,幾乎人人認得知府大人方弘義,即使沒有親眼見過他本人,也是聽過他的大名,聽過他的事跡。人人對方大人敬愛有加,尊崇方大人是個正直清廉并愛民如子的好官。
現在,方弘義一開口,立即吸引了無數雙目光。人人都希望方大人能開口為自己申辯。因為,在百姓們的認知里,方大人并未斷錯案,陸浩確實是山賊頭目,燒殺搶掠無惡不作。
與其說百姓們袒護相爺,倒不如說是百姓們信任方大人。相爺勝利,也就意味著方大人能無罪釋放。
方弘義先是清了清嗓子,太久不曾開口說話,他先試著找回自己的聲音。而這一小小動作,無意中吊足了所有人的胃口。
全場都期盼著方弘義的發言。
只是,相爺不由暗自好笑了,一雙精明的小眼睛,滴溜溜盯著方弘義。眼神里流露出一抹不屑,眼神若是會說話,那么它一定是這樣說:有話快說,有屁快放,別盡整這些沒用的。
煙香已猜到了方大人要說的話,她一臉挑釁地看著相爺。這只老狐貍,死到臨頭了,還不自知。
東方紅一雙眼睛注視著方大人,他看得出方大人清瘦了不少。方大人為了楚天闊,甘愿去住在那天牢中。希望案子今日順利審理完,好讓方大人能重見天日吧。
方弘義理了理思緒,目光篤定地看著相爺,厲聲道:“相爺,這件金絲軟甲乃是證物。最開始,令千金夏荷被殺,相府差人來知府衙門報案。我立即命東方紅率領捕快趕快案發現場。據筆錄記載,夏荷的貼身丫鬟侯平兒說,是懷扇公子楚天闊殺了夏荷,盜走了金絲軟甲。”
滿堂的人都聽著方弘義敘述。
難得的是相爺并沒有打斷。他不能阻止方弘義發言,百姓們一致擁護方弘義,要是他出言阻止了,恐怕會讓矛頭全對準自己。當然,相爺也沒有必要阻止方弘義發言,他心中已有一套說辭,可以破解這局。
方弘義在眾目睽睽之下,繼續往下說:“而后,我與鳳南陽大人一同審案,確定懷扇公子乃是無辜。金絲軟甲其實是在紀正手里,他將金絲軟甲送給了女兒紀文萱,也就是堂上坐著的夏文萱。”
順著方弘義話中的意思,許多雙目光看向了夏文萱。
說實話,方弘義如此大費周章說了半天,百姓們一知半解,并不太明白他要表達什么。
不過,堂上的段大人,以及煙香他們知曉方弘義這些話的意圖。方大人一番話,敘述有條理,思維嚴謹,答案已經呼之欲出了。
就連孫山也似乎明白了方弘義想要論證什么,他緊張了起來,心慌意亂地看著相爺。
相爺臨危不懼,以一副置若罔聞的神情,聽著方弘義說。
最后,方弘義結案陳詞:“這件金絲軟甲,是相爺與紀正合謀陷害懷扇公子楚天闊的鐵證。相爺唯恐東窗事發,故意毀滅證據,所以讓牛軻廉拿去丟掉。可見,相爺做賊心虛。請段大人明察。”
說得好!說得太好了!煙香忍不住要拍手叫好了。方大人不愧是審案高手,一番推論有理有據,邏輯嚴密,這下看相爺如何辯解。
楚天闊看著方大人陷入了深思。按照方大人說的,分明相爺的馬腳已經露了出來。
若是今日審理完,他和遲樂無罪釋放的話,水脈狀告方大人成功,她也會免于責罰。然而,方大人恐怕就要遭殃了,他得因此付出代價。輕則烏紗不保,重則會有牢獄之災。
楚天闊可就犯難了,方大人是個人人敬愛的好官,因為他丟官棄職,有些可惜。不過,他很快在心中打定了主意。他若是無罪釋放,定會進宮向他父皇稟明一切,代方大人求情,確保方大人平安無事。
東方紅隨聲附和:“段大人,方才方大人所言句句屬實,我可以為證。這件金絲軟甲,確實是證物。相爺卻要將它丟棄,可見他心懷不軌,欲蓋彌彰。”
相爺呵地一笑,用玩味的眼神上下打量東方紅:“東方紅,既然金絲軟甲是證物,它本該放在知府衙門存檔。為何它出現在老夫手中?”
這一問,令東方紅啞然失聲,連同水脈也是跟著心慌了一下。
堂上其他人不解相爺為何會這樣問,只有東方紅和水脈心知肚明。
偏偏煙香哪壺不開提哪壺,她不明真相,她的本意是想戳穿相爺的面目。
“相爺真是不打自招。這金絲軟甲還不是相爺使用什么詭計得到的?我看,這金絲軟甲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相爺不擇手段將它弄到手。而后,又覺得拿著證物對自己不利,害怕有人拿此證物指證你,所以急于丟棄。”煙香臉上露出一抹若有若無的狡黠笑容:“相爺,我這么分析對嗎?”
‘那句金絲軟甲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確實讓相爺神色閃過一絲慌亂。然而,他很快就冷靜下來,一切不過是煙香隨口說的。
相爺并不直接回答煙香的話,他意味深長地看著東方紅:“東方紅,不如由你向大家解釋一下,這金絲軟甲為何會落在老夫手里?”
東方紅和水脈皆是漲紅了臉。
東方紅遲疑了一下,不知怎么開口。當初,是水脈闖進相府被相爺拿下,而后相爺私底下讓他拿金絲軟甲交換水脈。如今,要他當堂將這事說出來,真是羞于啟齒。
楚天闊掃了堂上一眼,看東方紅和水脈神色怪異,已了然于胸。此事內幕,他本是略知一二,再經過一番推敲,便猜了個八九不離十。
這事由東方紅親口說出,怕是有損東方紅聲譽。由來他說,那就大不相同了。
于是,楚天闊代替東方紅回答:“當初水脈姑娘誤打誤撞誤入相府被擒,相爺曾以水脈姑娘安危,逼我拿金絲軟甲交換。我將此事告知了東方紅,所以他拿了金絲軟甲跟相爺交換,以此換得水脈姑娘的自由。相信方大人應該不會怪東方紅擅自做主才對。”
事發時,方弘義是鳳城知府,是東方紅的頂頭上司,所以楚天闊有此一問。
一件證物,換得一人安危,這筆買賣值了。
本來是東方紅公私不分,私自拿金絲軟甲去救心上人水脈。被楚天闊這么一通解釋,倒是變成東方紅深明大義,為救人而做出取舍。
這一解釋使得東方紅的形象更加高大起來。
方弘義點了點頭:“東方捕頭此舉有欠考慮,不過念在他救人心切,也算將功補過。可以不予追究。”
東方紅和水脈明顯地松了一口氣。
堂上的人,包括堂外的百姓們,無不點頭稱是,大多數人暗暗佩服東方紅,知進退取舍,方顯大智慧。
除了煙香和相爺想法與他們迥然不同。
煙香并不知道有這一茬,她萬萬沒有想到曾經的東方紅,也對水脈如此付出過。要知道,東方紅是個無比正直的人。他奉公守法,公私分明,一向把律法看得高于一切。
他會為了水脈姐姐,而偷偷拿金絲軟甲去換人,恐怕他對水脈的感情非同一般。只是,此前她并不察覺,還以為他對水脈的愛,不過如此。
而如今,東方紅似乎移情別戀看上了她。煙香心頭有過短暫的不悅,這不悅寫在了臉上。
這種不悅怎么說呢?就好像是小孩子有一件玩具,平時是不玩的,也不怎么在意。但是,突然有別的小朋友要玩這個玩具,這小孩會占著玩具不愿給一樣。
煙香覺得自己有不悅的情緒,簡直有點不可思議。東方紅過去喜歡誰,關她什么事?她搖了搖頭,企圖把這不悅的情緒趕走。
相爺氣結。他本想以此羞辱東方紅一番,以此打擊東方紅的銳氣。哪知楚天闊那么一說,他倒成了眾矢之的。好在事情已經過去,并沒有人追究。方弘義不會追究,段子生就更不會追究了。
現在,牛軻廉說的是他丟棄金絲軟甲,毀滅證據,這個應該是比較嚴重的指控了。
段子生果然沒有深究,并不就東方紅拿金絲軟甲換水脈自由之事做文章。
為了避免節外生枝,段子生開門見山問道:“相爺,據方弘義和東方紅指證,金絲軟甲是證物,是你與紀正合謀陷害楚天闊的鐵證。你將證物丟棄,是何居心?對此,你有何解釋?“
相爺笑了笑,并不拐彎抹角:“段大人,金絲軟甲曾經流落在紀正手里不假,至于為何在他手里老夫不得而知,這恐怕得問他本人了。不過,因此就斷定老夫與紀正合謀,未免太武斷。老夫與紀正原本并不相識,是后來因為小女夏文萱才與紀正有了往來。”
他看著眾人,理所當然地說下去:“眾所周知,小女是紀正養女,原名紀文萱。后來,紀正帶小女來與老夫相認,因為小女,老夫才與紀正熟絡起來。試問,老夫堂堂一國之相,只專心處理朝中事務,不過問江湖事。而紀正是武林前盟主,老夫與他怎么會有交集?”
“你撒謊!”煙香憋不住了,嚷嚷起來:“你與紀正早就串通,早在相府你逼我大師兄自捅一刀,還逼紀正對我大師兄出手。要不是我為我大師兄挨了紀正的相思掌,恐怕我大師兄早已命喪相府了。你卻如此厚顏無恥,大言不慚說你與紀正不認識。真是胡說八道!”
全場的人都看著煙香,臉上都是大寫的服氣!她居然敢這樣罵相爺,真是不要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