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家家主嘆息不已,感慨良多。
梁老與他相識已有不少時日,卻是初次見得這位運籌帷幄,手腕強硬的老友,變得這般多愁善感,眉宇之間,訝色愈發重了。
“失言,失言。”孫家家主醒悟過來,似乎察覺多說了一句,旋即搖頭,又不動聲色地轉過了話鋒,說道:“還得勞煩梁兄了。”
“不會麻煩。”梁老擺手道:“不過鑒別一紙契約罷了,于我而言,不是難事,除非他是當時少有的大家,才能瞞得過我。”
“哈哈,瞞過梁兄倒不至于。”孫家家主說道:“而且,梁兄只怕是誤會了。”
“哦?”梁老問道:“此言何意?”
“梁兄以為鑒別真偽,便是要替我看一看,這契約是否屬于他人偽造?”
“難道不是?”
“自然不是。”孫家家主撫須笑道:“這契約不是此人偽造,而是我孫家定下,用錢買來的,讓對方簽了名字的。只是對方如今矢口否認,說是我孫家作假,需要有人鑒別真偽,我這才厚顏請來了梁兄,以梁兄的名聲,只須認定這契約為真,官府便無異議,此人也無話說,如此,也就是了。”
“簽了契約,卻又不認?”梁老聞言,頓生惱怒,哼了聲,道:“我平生最為厭惡的便是不守信約,遍耍無賴的貨色。”
說著,這老者稍微揮袖,道:“若真是如此,我必然是要幫你,但丑話說在前頭,契約真假,我憑心而定!”
他目光看了過來,沉聲道:“孫老哥,你若是連我也騙了,我可不會昧著良心,偏向于你。”
孫家家主啞然失笑,道:“哈哈哈,你這廝的性子,我怎不知曉,你大可放心,孫某這輩子做事,談不上多么光明磊落,但至少敢放在你梁兄面前的,絕不是齷蹉之事。”
梁老點頭道:“如此便好。”
……
兩人言談之間,已至涼亭。
不過多時,夜明珠已至,光華柔和,暖如月光。
兩側又添燈火,愈發亮堂。
最后才是大管事,匆匆而來,看他衣衫不整,似乎接到消息之后,來不及整理儀容,便急忙趕來了。
“你這混賬,怎么如此失禮?”
孫家家主哼了一聲,只是眼下卻有一抹贊賞。
大管事跟在身旁也有多年,聽出言外深意,心中大喜,面上露出惶恐之色,低聲道:“小人害怕誤了家主與梁老先生的大事,這才匆匆而來,失禮之處,愿意領罰。”
孫家家主故作惱怒,正要開口。
梁老揮了揮手,道:“情有可原,不必罰了。倒是你那契約,快取過來,讓老夫仔細瞧瞧。”
大管事懷中有一木盒,緊緊閉上,嚴絲合縫,外邊還有些許塵灰,想來為了安全,已封存數日之久。
梁老見狀,便知孫家確實是重視到了極點,否則區區一張薄紙,何至于如此封存?
孫家家主取過了木盒,旋即從懷中掏出一物,形同鑰匙,翻過木盒,在底下轉了一圈。
一聲輕響,木盒應聲而開。
“這契約不重,但涉及的東西,于我孫家而言,當真是極為重要。”
孫家家主看向梁老,笑著說道:“我讓管事封存,埋在暗格里,命人日夜守護,寸步不離,穩守至今,未敢有失。”
梁老皺眉道:“如此重要?”
孫家家主雖然為人謹慎,但也從來審時度勢,絕不會小題大做。
適才已經從孫家家主口中,他隱約知道了,對方不過一個孤兒,病弱少年,井底之蛙,仗著一家店鋪,仗著年少無知,忽視律法,抵死不認。
但這樣一個令人感到無言的無賴少年,能讓孫家如此謹慎?
或許不是這個少年,而是那店鋪之內的機緣。
孫家家主,把這樁機緣,看得太重了。
究竟是什么機緣?
梁老心中滿是好奇,但他也知道,先前孫家家主已經轉過了話鋒,沒有明說,也就是無意解釋,既然如此,他問了反倒是自討無趣。
“取出來罷。”
木盒打開,內中鋪著綢緞,上面是一張平凡無奇的契約紙。
梁老雙手接過,以示重視,目光逐漸掃過,看清了契約所述。
不是其他,僅僅是一家店鋪的歸屬,價值不過二十兩。
看到這里,梁老心中隱約有些不自在,他也知道,一家店鋪,不該只得二十兩。
但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個少年,是否當真是心甘情愿地簽了姓名?
梁老目光掃落,停在落名的地方,旋即一怔。
“怎么?”
孫家家主見狀,不禁問道。
梁老沉默了一下,目光在契約紙上,來回掃視,似乎互相比較。
“這名字的筆跡,比起上面契約內容書寫的字跡,好像淡了許多。”
梁老聲音顯得猶疑不定,似乎有些古怪。
然而孫家家主,以及那孫家管事,無不大驚失色。
孫家家主立時近前,看向契約之上的字跡。
借著月色,借著珠光,借著燭火,隱約能見“蘇庭”二字。
然而這兩個字,墨跡淺淡,比之于前日,竟是淡了許多,比之于上方契約內容書寫的字跡,幾乎淡跡若無,幾近無痕。
“這……這……”
“怎么會這樣?”
大管事顫抖著,聲音都在發顫。
孫家家主偏過頭來,目光宛如寒冰,森然道:“怎么會這樣?”
大管事剎那跪倒,顫聲道:“小人……小人不知,這些時日,小人封存暗格,不曾有人接觸,不曾有人見過,絕不會被人調換了的。”
孫家家主未曾想到,布置如此周全,看得如此慎重,甚至不惜小題大做,竟然還是出了變故,他抬起手來,殺機凜冽。
這一回,他對這位跟在自己身邊數十年之久的管事,動了殺機。
“慢著……”
梁老先生忽然開口道:“不是他的錯。”
孫家家主放下手來,看向梁老。
大管事劫后余生,看向梁老的目光當中,充滿了感激。
“梁兄知道原因?”
“大約猜得一二。”
“何以如此?這契約之事,不瞞梁兄,乃是我親自過目,確認無誤的。”
“之前確實無誤,如今隔了段時候,便是不同了。”
“為何?”
“我浸淫此道多年,知曉有些墨水,不同往常,書寫之后,隔上許久,能淡然無跡,往往被人用來當作偽造契約的手段。”
頓了一下,梁老沉聲說道:“孫老哥,你用謀半生,令人聞風喪膽,此次,只怕是著了這少年的道!”
孫家家主沉默了下來。
大管事更是低下頭,顫抖著,不敢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