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近黃昏,天上懸掛的烈日已疲態盡顯,巨大高聳的城墻,成群的士兵舉著火把在城墻上巡邏。他們有著紅色嶄新的盔甲,腰上的武器也是細長的法蘭克佩劍,腦袋后面拖著鮮艷的藍色尾羽。
不過和他們嶄新的盔甲形成鮮明對比。
他們每個人都眉頭緊鎖,有人甚至捂著鼻子。抵擋著空氣中的臭味。
臭味來源不言而喻。
在城墻上,每隔一百步,就懸掛著一個黑色的鐵籠,鐵籠里滿是尖刺,尖刺被干涸的鮮血染成了赭褐色,每個鐵籠中,都蜷縮著一個赤裸的男女尸體。
他們詮釋在方寸大小的籠子里,在烈日曝曬下變得干枯,牙床裸露,眼珠清一色的被烏鴉啄食而走,身體腐敗不堪。
教會的牧師拖著長長的牧師袍,跟在手持火把的士兵后面,他們臉上蒙著白布,嘴里念念有詞,每路過一個鐵籠的時候,都會往籠子里的尸體上撒幾滴水,希望凈化他們罪惡的靈魂。
隊伍的最末尾。
神父馬爾斯克的目光從頭頂的籠子里收回,他臉色蒼白,身材瘦高,穿著紅色修道袍,眼中沒有多少情感。
這些都是這些天被他處死的巫師巫婆,在馬爾斯克眼中,他們皆是生性兇殘蠻橫、殺人放火的偷盜之徒。他們與狼人,食尸鬼狼狽為奸,趁黑夜誘拐童女,以磨亮銀杯的啜飲鮮血,死有余辜。
945年—
伊比利亞半島—
阿拉貢—戈拉戈薩。
正是天主教會勢力鼎盛的時代。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打破了城墻上的日常,身背十字架盾牌的士兵停下了腳步,牧師也停止了念念有詞。
神父馬爾斯克扭頭一看,又一群士兵從城內的街道急匆匆的趕到城墻上,這些士兵穿的衣服和城墻上的士兵大相徑庭,他們每個都扣著圓柱形的頭盔,腰間別著一把十字劍。背后有著鐵制盾牌,盾牌上畫著粗大的雙頭老鷹和紅色十字架。看起來彪悍異常。
是宗教裁判所的士兵,也是馬爾斯克的屬下。
裁判所士兵七手八腳的押著一名男子走上了城墻,那男人只有一個人,卻被那些士兵密密麻麻的捆成了粽子,腰,腿,胳膊,就連嘴巴里都塞著好幾根粗大的繩子。
城墻上的士兵齊刷刷的圍了過去,有人面露不忍神色。
“馬爾斯克神父!”
身背十字架士兵高聲喊道:“我們又抓到了一名巫師!”
巫師!
神父馬爾斯克鼻翼驟然擴大,他就像聞到鮮血的獵犬一般興奮起來,他從胸口取出了一本黑色封皮的《圣經》,有了它,他便永遠立于不敗之地。
他分開人群走了出來,士兵猛的拽開了男人嘴里粗大的繩結。
“我不是巫師,我不是巫師放開我!”
男子驚恐萬狀的看著頭上吊死在鐵籠中的人,表情幾乎要哭出來了:“一定是哪里搞錯了,我不是我不是,我是虔誠的信徒,上帝可以為我作證。”
“我當然會讓上帝為你作證。”
為首的神父面無表情的聳聳肩,“不過在此之前,你要證明自己的純潔。”
說著,他打開了《圣經》嘩啦啦的翻到了馬太福音,讀道:“掩蓋的事,沒有不露出來的,隱藏的事,沒有不被人知道的。兩個人的事情就不是秘密,一個人的事情真神知道!!”啪!他重重合上書頁,對一旁的士兵說道:“動手!”
士兵嫻熟的上前一步,抽出腰間的長劍,作勢欲刺。
“啊!!”
被捆住的男人發出一聲驚恐的尖叫,身體迅速縮小,捆住他的繩子很快就松掉了,男子變成了一只花斑貓,試圖奪路而逃。
神父冷哼后退一步,士兵抽出長槍,紛紛刺去,很快,那只花斑貓就被固定在了地上,不停扭動。
夕陽隱沒平原。
月光接替大地。
神父踏著堅決的腳步走到花斑貓面前,極度厭惡的問:“瀆神者,變形術誰教你的?”
花斑貓扭動著身軀,重新變回了人類,他一只腿被長槍刺斷了,血流不止,不能動彈,只能看著把自己團團圍住的士兵,表情驚恐不已,嘴里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說出你的教導者,說不定你能少吃點苦頭。”
神父從旁邊的士兵手里取下一根火把,蹲了下來,將火把送到獨腿男巫的額頭邊,燒焦了他的頭發。
“如若不說,小心我把你掛在火刑架上,慢慢燒死。”
獨腿男巫掙扎的扭動著,試圖里滾燙的火把遠一點,但神父不依不饒的把火把壓在他的額頭上,他終于慘叫起來。
“我說我說,我說!”
神父微微一笑,收起了火把。
但這時,遠處的平原傳來了馬蹄聲。
神父扭頭一看,只見一列騎兵方隊從遠處跑了過來,停在了城墻門口,數量大概一百多人,他們的盔甲在月光下熠熠生壺,騎手舉著的旗幟上是飄舞的康乃馨。
隊伍里為首的是一名身材高大的男人,他年紀三十九歲左右,有著灰色的頭發,飽經風霜的深陷眼窩,臉上有幾道傷疤。一身輕甲覆蓋了全身,身上披著縞素的黑白長袍,胸前還掛著一枚十字架。
那男人的目光有些渙散,他的視線焦距并沒有停留在城墻等待的士兵身上,他看著徐徐打開的大門,眼神中充滿了焦急和不耐。
神父認得他。
是阿拉貢伯爵,拉米羅。
納瓦拉國王桑喬三世的私生子。
一個不受神靈賜福的男人,相傳他的母親只是納瓦拉的一個妓女,被醉酒的國王桑喬三世帶去林子里和尋歡作樂時不慎懷上的后代。
在以天主教立國的納瓦拉,這種事情即便是王室,也是奇恥大辱。作為私生子,他自然不配背負王室的姓氏,甚至出現在公共場合。
可不知那位偉大的桑喬三世被灌了什么迷魂湯,居然在那個私生子成年后,將王國最重要的東北一帶平原阿拉貢,交由他來管理。
看見城墻外騎在馬背上的男人,城墻上眾人露出截然不同的神態,背負著十字架的教會士兵面露輕蔑。他們并不受雇于王室,只服務于教會,對私生子自然心生鄙夷,哪怕是國王的私生子也不行。
而另一邊治安署的士兵則面露尊敬的神色。
米拉羅伯爵,在任十五年,勵精圖治,輕徭薄賦,鼓勵生產和生育,本人更沒有任何不良嗜好,在這片亂象叢生的土地上,基本上找不到比他更好的統治者了。
城門打開。
私生子伯爵昂首闊步的走上了城墻。
神父舉起手指,示意手下冷靜。
當他走近之后。
背負著十字架的士兵和他的近衛軍,全部齊齊單膝下跪,無論他們是否待見這位國王的私生子,但他的確是阿拉貢的實際掌權人。
“您怎么這么早回來了?”
神父馬爾斯克看著伯爵身上的縞素的長袍,表情陰晴不定。
一個月之前,阿拉貢的管理者米拉羅伯爵蒙國王恩召前往納瓦拉王國的首都潘普洛納,不知所為何事。原定計劃是在兩個月后過來,不曾想,只去了一個月便回來了。一個月他甚至都沒有認真在阿拉貢搜查出多少巫師。
“國王駕崩了。”
米拉羅伯爵簡短的回復了神父,隨后目光便轉向了倒在地上的獨腿男人。
“發生了什么?”
他問治安署的頭目。
“我們抓到了一個巫師,大人。”
治安署的頭目回答。
“我不是!我不是!”
獨腿男人前滾帶爬沖上前去,抱住了男人的大腿,“我不是尊貴的大人,我不是”
他很快就被成群結隊的士兵重新拖了回去,按在地上。
“巫師?”
伯爵有些渙散的眼神逐漸變得凌厲起來。
在這片土地上,盜竊,劫掠,強奸,甚至殺人都可以罪不致死,但是瀆神除外。
在教會的定義中,一切帶有超凡不可知力量的人類,都是地獄惡魔的化身,存在即是極惡。最關鍵的是這群人的力量和學說違背教會認可的正統教義,或挑戰教會的權威。一經發現或者證實,都要被立刻處死。
他接著問:“可有證據?”
“這人剛剛變成了一只貓,我們都看見了。”
士兵七嘴八舌的回答:“是的,是個非常危險的變形者,我們懷疑他和三個月前的嬰兒失蹤案有密切的聯系”
米拉羅伯爵不再多言,他緩緩從腰間抽出了自己的長劍,來到了被制服的男人面前,沉聲說道:“就在七天前,偉大的桑喬三世,神圣的納瓦拉國王,也是我的父親,榮歸天國,他在臨死前,將這片土地交由我來管理。
在上帝的榮光下,我,拉米羅一世,不允許有任何異端的血液流淌于此,一切瀆神的巫術都將銷毀,一切邪惡的儀式都將被禁止,一切異端的存在,終將被凈化—阿門。”
說完,他在自己腦門和肩膀上各點了三下。
“阿門。”
身后的牧師在火把下齊齊禱告。
米拉羅伯爵舉起了長劍,獨腿男子驚恐的目光定格在了火把的烈焰之中。
新登王位的拉米羅一世將手中的利劍重重往下一刺。
伴隨著一聲慘叫。
烏鴉拍翅飛起。
男巫即刻身首分離,鮮血從他斷掉的脖頸處噴涌流淌而出。無頭身體在城墻上抽搐了幾下之后,漸漸不再動彈。
神色肅穆的處決完犯人,新上任的拉米羅一世利劍歸鞘,他轉身看著身后臣服的眾人,面無表情。
幾名治安署的士兵走上前來七手八腳的將尸首抬走。
他的幕僚立刻從胸口取出一份卷軸,上前一步,在火把下當著一排士兵和牧師的面宣讀了國王桑喬三世的遺詔,并簡單的宣讀了加冕的確切日期。
不過讀完之后,城墻上的氣氛卻沒有融洽多少。搖曳的火把下,肅殺依舊。
神父馬爾斯克上前一步,在身上點了一個三位一體,冷冰冰說道:“伯爵大人,剛剛那巫師肯定還有其他的同伙,你就這么殺掉了他?”
他身后背著十字盾牌的士兵齊齊上前一步。
拉米羅一世面露疲憊之色,他嘆了口氣:“國王剛剛駕崩,等我處理完內務,馬爾斯克,我會給你頒發全境逮捕令,幫助你徹查阿拉貢境內的所有巫師。”
全境逮捕令!
馬爾斯克的臉色好了不少,他點點頭,向拉米羅微微頷首:“愿上帝保佑你,尊主。我會通知主教,讓他擇日為你主持加冕儀式。”
“萬分感謝。”
拉米羅微微頷首彎腰,向神父舉了一躬。
直到這時,拉米羅一世才稍微放松了一些。
國王桑喬三世剛剛離世,整個王國處在動蕩不安的年代,國王的四個子嗣都得到了自己的領地,身為私生子的自己在合法性上少不得要遭受質疑。
精明的拉米羅自然不會讓自己有正統地位的哥哥們繼承王位之后再來覬覦自己的領土。更不愿阿拉貢大權盤落,徹底淪為教會的附庸,他要向所有人證明自己的統治力,以及合法性。
在歐洲這片土地上,沒有比得到教會支持更重要的東西了。
無論是國王,還是領主,無論是騎士還是普通百姓,只能在宗教的框架內思想與生活,絕對不能夠超越。
只要能得到教會的支持,他的政權便有了合法性,那么以他的能力和手腕,他便可以四處征戰,打敗他那群膿包兄弟,成為一統整個伊比利亞半島乃至整個歐洲大陸,將地中海變成他的內湖,成為亞歷山大大帝一般的人物。
想到精彩處,拉米羅忍不住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絲微笑。
不過,他剛剛和神父結束對話。
城墻一側,一名灰色衣服的老仆人擠了上來,他滿頭大汗,氣喘吁吁。
拉米羅一世立刻認出他來,他是自己城堡的管家。
管家的跑到米拉羅一世身邊,他耳邊低聲訴說了另一個消息。
而這個消息,讓剛當上阿拉貢國王的拉米羅一世臉色驟然大變,心情沉到了谷底。
消息是來自家里的。
就在他前往參加國王桑喬三世的葬禮的途中,自己的臨產的妻子為他誕下了一名男孩。
但這并不是重點,重點是。
他新出生的兒子。
竟然是一名巫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