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達背著手慢走,時不時嘿嘿朝沈澤棠笑兩聲,圓臉因眉眼舒展,愈顯得富態。
墻面爬滿紅藤細蔓捆地籠,涼風拂得葉子翩躚作響,里間有秋蟬兒若斷若續在絕唱。
沈澤棠忽止步,有些莫名其妙:兩只鸂鵣而已,何至于如此可樂?
裝!你就裝罷!高達雙目閃亮,用胳膊肘不懷好意的搗他:瞧你方才舉止言行多輕浮,那是你的小桃子?
沈澤棠偏首把高達看,眼眸深凝,淡淡笑了:高大人竟算計到我頭上了!
高達暗喊糟糕,一時忘形竟把實話吐露,還把徐令給出賣,那老兒若曉得,怕是少不得他一頓棒槌。
實在無法,只得苦著把臉招認:沈二我是真的拒見楊衍那廝,可徐老頭說你的桃兒是國子監監生,巧著你又強拉我來大理寺,看甚么歷事生員,我只是順水推舟......誒,沈二你有沒在聽?
御道上有一抬綠呢官轎,搖搖晃晃打照面過,直朝大理寺去,里頭人掀起半簾朝外張望,復又垂蕩下。
高達隨沈澤棠視線望去,陪笑道:那是工部秦侍郎,與楊衍有同窗誼,聽聞交情頗好......沈二,你又去哪里?
原是已至吏部,看沈澤棠撩袍端帶朝衙門走,不屑理他,有些無趣,想想忙急喊:今晚去你府上抓鸂鵣啊!
沈澤棠腳步微頓,這才回首看他,噙起嘴角,笑道:毋庸你動手,只管帶足上好的菊花酒來。
做何帶酒?高達臉帶疑惑,沈二素不愛身上沾染酒味的。
沈澤棠的笑容愈發深了,不急不緩說:我那園里秋菊未殘,索性在一隅設小席,命廚子把鸂鵣燉的噴香,我倆明月之下,賞菊飲酒吃肉,豈不更好?頓了頓又交待他:莫忘晚兒你把徐令也找來。
高達怔忡半晌,看他高大背影綣風遠去,直至不見,才回過神來,頓時變了臉色。
沈二真是忒狠!敢啖辟邪神禽,就不怕天打雷劈麼。
他不怕,他怕!高達放棄鸂鵣了,就讓它倆在沈府荷塘里,好生度日去罷,阿彌陀佛!
秦硯昭上前與楊衍作揖問禮,都是三品的官職,又是昔日同窗舊友,反倒彼此隨意許多。
楊衍見秦硯隨行的侍衛拎來一個濕乎乎、水漬漬的竹編收口蔞子,有些好奇,問里頭裝的是何物。
秦硯昭吃口茶道:前月南下察看防洪堤壩,路過揚州一處農莊,稻田里的螃蟹極肥極大,聽農人說是吃清水螺螄、小蝦小蚌長成的,想著楊兄好這口,就抓了一蔞子回來。
楊衍忍不住動手解開蔞口察看,但見那螃蟹果然了得,個大如蓋被綁個結實,肚兒青白滾圓,隱見紅膏滿溢流出,是極難在京城能得的。
心中大喜,直言感謝。
秦硯昭擺手道:楊兄何必客氣,你這松蘿茶滋味極好,想必是徽郡山中,無空法師親手炒制,這才是得來不易的稀罕物。
楊衍面龐浮抹暗紅,還是開了口:這松蘿茶是沈尚書贈的。
秦硯昭端茶盞的手一頓,凝神聽他說:怪我妹夫齷齪,用假的松蘿茶誆我,被沈尚書堪堪識破,他顧及我的顏面,索性贈茶與我,幸得察覺及時,否則倒要遭人恥笑了去。
秦硯昭淡淡嗯了聲,放下手中茶盞不吃了。
又東拉西扯些別的,方才道:聽聞今日大理寺的監生來歷事,秦某有個不情之請。
秦兄但說無妨,何必如此客氣。楊衍唇角彎起,神色見怪不怪。
秦硯昭正色道:此次來大理寺歷事的,其中一位是我的表弟。
哦!他姓甚名誰?楊衍有些驚奇。
秦硯昭繼續道:他名喚馮舜鈺,家住肅州,因是家中長子,得姨父母溺愛,并不祈他入仕為官,更愿能守在身前養老送終。素知楊兄考核嚴格,若有可能,還是遣其回國子監罷。
我還以為你.......!楊衍搖頭笑了笑,素來求者都希考核通過,官運穩固,這秦硯昭所求,倒出忽他意料之外。
他默了默,才抿著唇瓣說:馮舜鈺的前程該是他自個把握,而不是在你我言語間,這委實太輕慢與草率,恕我難應承。不過,歷年來從我這考核勤謹而入官者,屈指可數,看他造化罷。
秦硯昭心中著惱,暗忖楊衍果如其他官員所說,是個油鹽不進的性子,面上卻不表露,只平靜道:楊兄所說甚有道理,是我親情蒙蔽于心,有些急躁了,你當我不曾提過就是。
二人便把此話題撇過,秦硯昭說了些去南方的奇聞異事,楊衍聽得津津有味,又吃一道茶,方才別過自去。
大理寺右少卿姜海恰進來遞呈卷宗,看到那蔞子,笑道:秦侍郎與大人交情甚篤,去趟南方還不忘捎帶回螃蟹來。
楊衍唇角蠕了蠕,表情很淺淡:官場同僚不落井下石就好,何來甚么交情。秦硯昭同在國子監時,我與他連話都不曾多說過,入仕也是各司其職不曾往來,直至他升任工部右侍郎起,才與我多有接觸,他即示好,我又何必去拒笑臉人。靜觀其變就好。
遂又朝姜海吩咐道:你把馮舜鈺的籍冊及國子監月季考成績,皆拿來予我。
依他數年斷審案的直覺,沈尚書來得十分蹊蹺,秦硯昭舉止也很詭異。
他對這個馮舜鈺,突然有些好奇起來。
舜鈺此時和眾生員,正坐在偏堂內用膳。
飯菜很豐富,是鴻臚寺署丞遣人特意運送而來,這是很早就定下的儀制,給來歷事的監生們以示溫善之意。
舜鈺挾起冬不老炒春筍,吃著很清爽嫩脆,忍不得又挾一筷子,現是深秋入冬,還能吃到春筍,是件挺不易的事。
董皓領左司丞樊程遠、右司丞蘇啟明,拿著碗筷來蹭飯,眾監生哪敢拒絕,紛紛挪椅搬凳,騰出三人的位來。
他三人倒也不客氣,撩袍坐下,即兩眼放光,把煨燉稀爛的豬蹄提骨剔肉,各自分著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