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四娘并非浪得虛名,在楊衍與舜鈺吃壽面畢,她已譜成,取名兒虞美人。
即興伴樂唱來,果然是聲遏行云,調成白雪,怎一個動聽了得。
楊衍呷口茶,朝舜鈺淡淡道:呈你任大理寺寺正的申令,吏部已有決斷。
舜鈺托腮正看黃四娘舞身段兒,乍聞此言倒愣了愣,瞟他神色難辨,心底驀然一沉,只道:楊大人直說就是。
楊衍噙了顆加應子,語氣微諷:沈尚書要帶你出京至兩江歷煉,可不趁了你的意!
出京歷煉?舜鈺不理他陰陽怪話,愈發迷惑問:馮生在大理寺歷事,怎會與吏部扯上瓜葛?
楊衍細量她半晌,確是懵懂無知模樣,遂搖頭微笑:沈尚書果然沉得住氣,我也納罕他怎暨越職權,管起閑事來。
舜鈺見他拿眼脧自已,知其意味,平靜道:早說過與沈尚書是子虛烏有的事.........。
那是最好。楊衍話回得快了,有些厭棄自已,索性讓侍童捧來盥盆,吐掉嘴里咂寡淡的李子核,再接過香茶,慢吞吞漱口。
舜鈺素不喜人吊胃口,此時聽曲兒也無了興致,只抑著郁悶等候,待他整理完畢,才聽得問:你不愿隨沈尚書出京?
不愿。舜鈺斬釘截鐵的回:在大理寺走仕途官道,乃馮生平生夙愿,豈能被人彎折。
那異常堅定的神情,莫名取悅了楊衍,他低聲道:本官教你個法子,去與沈尚書理會。
.......我辯不過他!舜鈺癟癟嘴認慫。
楊衍笑著搖頭:盡力說服他就是,如若還不成........我自有法子助你。
知舜鈺要問,他卻不愿多說,叫黃四娘至跟前,吩咐兩句,伶人停了旁的樂器,僅彈琵琶吹紫笛,依舊是虞美人的調,他唱道:漫攜竹杖更芒鞋,笑踐天臺頂上來,野鳥不驚閑習慣,白云長共賞山懷。
他忽頓住,問黃四娘下句是甚么,黃四娘抬手理著發鬢,道:好似是,怪嶺千層峰聳翠,簾前一帶水縈回。再下句就忘了。這是沈大人少年時詠的律,時光說來已久遠,沒幾人記得。
楊衍便把這句唱了,抬眼瞧舜鈺雖端正坐著,不知再想甚么,那神情顯得迷離惝恍,他便問她:下一句詞你可知?
舜鈺雖在聽,腦里卻如跑馬,說不出的鬧亂,聽得楊衍話,想也不想回:滿天風雨誰收拾,折得梅花兩袖回。
楊衍目光鋒利,緊盯她稍許,也不多話,只把這句慢慢唱完,誰也不理,直朝門外去了。
舜鈺有些莫名其妙,隨即侍衛過來,掏出包銀子給黃四娘,道是楊大人給的賞錢,又朝舜鈺作揖稟話,楊大人先行一步,請馮大人自便。
黃四娘掂掂銀子,沉甸甸的,笑臉便如春花綻。
舜鈺起身欲走,見她眼神一溜跟著自已,撇嘴道:我乃歷事窮監生,可沒余錢賞你。
黃四娘妖妖嬈嬈地輕笑:馮大人莫慌張,自古風流佳句,多出自煙花戲場,奴家猶愛您的詞律,若有閑情可將所題,賣予我譜曲,朝世人傳唱,大人名利皆收,也是樁美事。
舜鈺不置可否,朝她笑笑,才推門出,即見鄰房恰有人進,兩相抬頭對視,都覺詫異,竟是沈二爺的幕僚徐涇。
那房開一寬,雖徐涇極快的把門攏闔,舜鈺還是眼尖瞟到一衣紫腰黃的尊貴男子,與沈二爺再推杯換盞。
她心砰跳的極快,那人竟是認得,駐藩的昊王朱頤,前世里起兵叛亂,囚帝攝政三年,后被首輔沈澤棠引兵平叛復帝。他坐于大殿龍椅上飲毒自盡。
馮生怎會在此?徐涇笑著探問。
舜鈺收回心神忙回他的話:與楊大人來此消遣,這就走了。
徐涇又問:方才聽得有歌聲傳出,沈二爺說那詞曲倒是有意境,不想鄰房竟是你們在。
舜鈺笑笑即告辭離去,徐涇略站了站,見黃四娘帶著樂伶正巧從門內出,讓她隨自已入房不提。
楊衍原要回府,想想又嫌煩悶,索性再回大理寺。
路過少卿堂前,見燭光映窗搖曳,有些詫異,這般晚天姜海怎會滯而不歸。
早有寺吏進去稟報,待他近前,姜海同蘇啟明匆匆出來作揖見禮。
已是散班時,其它官吏皆離開,你二人在此作甚?楊衍驚奇的問,見他倆欲言又止,徑直朝堂內走:可是藏了黃金屋,或是顏如玉,讓吾也飽飽眼福。
姜海隨側忙道:大人笑話,哪來的顏如玉,黃金屋,只是府中有幅古畫,一時無事拿來把蘇寺丞賞玩。
吾也精通字畫,怎不見你提起?楊衍斜他一眼,堂內大銅爐內獸炭正旺,十分的暖和,他脫下絲絨大氅遞給侍從,問:畫在哪里?桌案面上空蕩蕩的。
姜海引他進次間,陪笑道:是下官府中私藏的畫兒,只因殘破不堪,拿來請人裝裱.....。
哪想楊衍突然頓住止步,他幸及時煞住,否則是要出糗了。
游春圖!楊衍一錯不錯凝視掛墻古畫,在羊油燈的光輝掩映下,靜靜散發著舊時光難覓的墨香。
他走至跟前,欲抬手觸摸,卻聽姜海急忙道:這畫才覆托紙需得崩直晾干,馮生百般囑咐不得亂碰,否則功虧一簣。
楊衍怔忡著縮回手,轉而問他:這畫你從哪得的?
是府中祖傳........。姜海嚅嚅未完,即聽楊衍冷笑一聲,他抹把額上汗,再拱手道:下官如實說就是,望大人勿要外傳。
楊衍命人抬來黃花梨六方扶手椅,擱古畫前伺候他坐下,接過蘇啟明遞上的小蓋鐘,邊吃茶邊道:你但說無妨。
姜海壓低聲道:六年前工部左侍郎田啟輝大逆謀反,皇上指派首輔徐炳永,以中極殿大學士身份,帶領錦衣衛使揮使衙門去抄斬,奇巧的是徐炳永當日父喪,遂又委刑部尚書周忱監查。后有言官彈劾周忱淫罪臣女、私貪抄家之物等罪狀。
那后又如何?楊衍默了默,抿緊了唇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