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草王家胡同口,有個老漢蹲墻邊在賣黃枇杷。
官轎停穩,沈桓撩起錦簾。
沈澤棠收回視線,眾衙吏已跪下展拜,刑部尚書周忱亦湊來問禮。
他二人在朝野中其實交情甚淺,更兼其抄斬田府時犯下的齷齪勾當,想起遁入空門的四弟,沈澤棠的眸中掠過一抹冷戾。
寒暄說些客套的話,他的目光定定落在不遠處,那跪地少年身上。
發上戴淡藍巾,穿月白直裰,低垂著頸,三月韶光繾綣灑落在她的背脊,打照出一圈兒褐色的暗影。
他欲要收回目光之際,卻見那少年偷摸摸抬首朝他的方向望來。
就是這一眼,似萬丈星辰落大地,如三江五湖變桑田。
沈澤棠的手掌不自覺攥緊成拳,眸瞳驟然緊縮,需得閉了閉方才睜開。
自重生以來,他不曾在秦府打探到她的音信,時日久長,思緒總在午夜時百轉千回
唯恐她如吳妖小玉飛作煙,似越艷西施化為土,唯恐她成了前歡舊夢,覺來再無處追尋。
卻原來她也在這里呀,不經意就重逢相見了........無人能解他此時的心境,連他自己也不得解。
稍默片刻,遂朝沈桓低命,沈桓得令走向那少年,沒會兒即顫顫兢兢至轎前來,就要矮身跪拜。
沈澤棠一把握住她的胳臂,不愿看她下跪,有許多話要說,一時卻不知來處......直到感覺她懼怕地在抖顫。
頓時七魂六魄悉數回籠........是了,此時的自己于她陌生而可怖,彼此身階云泥之別。
他慢慢抽回手,指尖還能感覺到她的單薄。
沈桓喝道:“怎還不跪下參見?”這小書生瞧著妖怪的很。
沈澤棠垂眸看她雙膝跪地,俯首拜見,雪白頸子自領口嫩生生顯出一截,引得他喉結微滾了滾。
前世彼此緣起她已是婦人,而此時的她如葉間藏的如豆青梅,在春濃時節暗自吃風飲露、在肆意長熟。
不過二八年紀,還小著呢........沈澤棠不自覺噙起嘴角。
這樣沒甚麼不好........
簡直好極了!
沈桓斜眼脧著二爺,竟盯著小書生目不轉睛,光天化日之下,還露出老父親般的笑容。
他打個哆嗦,用力清咳一嗓子。
沈澤棠皺了皺眉宇,開口問:“你可是名喚馮舜鈺,秦院使的外甥?”
見她點頭答話,嗓音清脆似鶯囀,軟聲訴冤屈,少了往昔針鋒相對的味兒,聽得他眉眼愈發溫潤。
沈桓湊近耳語,二爺再耽擱不得,昊王在鶴鳴樓等急,遣人已來催促。
沈澤棠這才在轎里坐直身,田九兒.......不,馮舜鈺,雖不知她為何要女扮男裝,但惹禍的性子倒是絲毫未減。
不過來日方長.......這輩子他是要定她了!
沉吟會兒,朝馮舜鈺道:“你身為廩生,欲入國子監讀書,念師生緣份一場,吾提點你,昨日之非不可留,今日之是不可執,平地坦途車且翻覆,驚濤駭浪舟亦可渡,料無事必有事,恐有事必無事,你好自為之罷!”
馮舜鈺一臉懵懂稱謝,他揉了下眉心再向周忱微笑:“時辰瞧著已晚,不再叨擾周大人查案。”
周忱連忙拱手告辭,沈桓迅速蕩下轎簾,命衙吏鳴鑼打道,不肖多久,拐出燈草王家胡同口,混入熱鬧的街市中。
國子監祭酒宋沐正坐在椅上邊吃茶,邊同翰林院的侍讀學士萬安與商鉻聊話,今是國子監招考監生的日子。
忽聽得門外腳足響動,有人匆匆稟報:“國子監監事沈大人到了。”
宋沐心中納罕,才起身便見穿緋紅官服的沈澤棠、被侍衛簇擁入房來。
彼此見過禮,宋沐有些奇怪地笑問:“今是甚麼風把沈大人吹到了翰林院?”
沈澤棠嗓音沉穩道:“國之用人如農家積粟,粟積豐年儲平時,才不至要到用時方恨少,皇上猶重選拔賢能之才,對國子監更給予殷切厚望,招考監生此等大事吾豈能懈怠不往!”
宋沐老臉一紅有些訕訕,對這新上任的國子監監事大人有些難招架。
沈澤棠僅點到為止,不再駁他顏面,笑著欠身禮讓:“宋大人請罷,吾們一道去考場走走。”
宋沐嗯了一聲,他二人出房,并肩走于廊前,幾只仙鶴立于松下,一枝鳥雀啁啾歡鬧。
漸近待詔廳,恰見個少年拎著紅木雕花文物匣跨出檻,宋沐肅起臉喝了聲:“站住!”
那少年隨聲望來,卻也無怵色,迎面走近拱手作揖,再看了看沈澤棠。
“你姓甚名誰?旁生皆在忙考,你怎提前從里出來?”宋沐不高興。
那少年朗朗道:“吾姓馮名雙林,字永亭,試卷皆已答畢,多坐無益,反擾他人,倒不如先行離開為宜。”
宋沐還待要訓,卻見門那處又晃出兩少年,其中個他認得,是梁國公徐令的四子徐藍,之所以印象深是這娃年幼時,把自個兒子揍得哇哇叫,徐令非但不阻止,還在邊仰天大笑。
養不教父之過!宋沐心底腹誹,不再盤問馮雙林,遇著徐藍那兩人同他作揖,也愛搭不理,只威嚴地頜首,朝聞聲迎出的司業吳溥道:”把已呈交的考卷遞給我瞧瞧!“
吳溥不敢怠慢,命主薄去取卷來。
馮雙林朝沈澤棠低喊了聲老師,滿臉難掩的興奮。
沈澤棠神情溫和,拍拍他的肩膀,恰徐藍帶著另個少年來行禮,并介紹那少年名喚崔忠獻,是高麗國的質子,養在魏國公常燕衡府上。
沈澤棠未與他們多話,走進堂內,宋沐將手里考卷捧至他面前。
沈澤棠搖頭未接,略站了站,方沿著過道,背起手左瞧右顧,不經意就走到馮舜鈺的桌旁,止住步。
幾日不見甚是想念,瞧她一縷細碎鬢發散落觸及紙面,心念微動,抻手替她捋至耳后。
馮舜鈺似乎未察覺,一徑兒提筆疾書,頰腮卻莫名其妙地紅了。
可會裝........沈澤棠嘴角浮起抹笑意,卻在淡掃過她的卷面斂起,拿起一張細看,同太子朱煜所書字跡幾可亂真。
前世里,司禮監將批紅奏折交于他手里時,他便發覺了其中異樣,甚兒將她堵在御花園狠狠誡訓,后宮之人豈可干預朝政。
她先始咬謊不認,聽得他要去稟明皇太后,才著了慌,不顧儀態給他下跪求情。
那可憐兮兮的模樣,莫名就讓他軟了心腸........
沈澤棠將卷紙放于桌上,指骨屈起輕敲兩下,輒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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