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河綿延,在天暖之后,將化為奔流的河水,翻滾出新的生命。如今年也過了,已是人間三月天,冰河卻尚未化凍。天寒地凍中,靠捕魚為生的人家,日子自然不好過。只盼著冰河快快化開,讓自家有口飯吃。
扎著雙鬢的小童,大約八九歲的年紀,穿著不合體的破舊衣服,頂著兩只紅臉蛋,到河邊摸起半個腦袋大小的石頭抱起,偷偷摸摸地來到冰面上,將石頭高高舉起,照著冰面用力砸去。
冰面只是被砸出一些白印,離碎裂還有很大的差距。
小童吸了吸長鼻涕,再次抱起石頭,向冰面砸去。
小童砸的冰面,有些特別。這個冰面,比其它冰面低了許多,就像曾被人砸開過,后又結冰了一樣。
一次又一次,那小樣子自是有一股狠勁兒在里面,卻因身量小、力氣小,成不了此等大事。小童的手早已布滿皸裂,此刻抱著粗糙冰冷的石頭,那種滋味真是難受及了。他痛得呲牙咧嘴,不得不緩了緩,搓搓手,這才再次彎腰抱起石頭。
“咕嚕嚕……”一粒小石子落在冰面上,滾動向小童,發出聲響。
小童嚇了一跳,手中的石塊落下,險些砸了自己的腳。他回身望去,但見一顆頭從干枯的草叢中探出,用那雙大大的眼睛望著他。
那是一張慘白的臉,卻如同深谷幽蘭般,令人下意識的想要表現出自己最后的一面,才會有些許勇氣,小心翼翼的靠近;那是一張不會笑的臉,卻如同百花之王那般傾國傾城,令所有見到的人都想據為己有;那是一張毫無瑕疵的臉,曾經的刀疤早已消息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吹彈得破。
這張臉的主人,正是唐佳人。
小童看見佳人,立刻迎了上去,對蹲在草叢中的佳人低聲道:“你怎么來了?不是病著嗎?你快回去躺著,我砸魚給你吃呀。”
唐佳人不語,只是看著小童石頭。
小童急了,推了她一把,跺腳道:“快躺著去,知道你病好了,娘會把你賣了的!”
唐佳人還是毫無反應。
小童小大人似的嘆了一口氣,蹲下,仰頭望著唐佳人,道:“你是不是餓了?”揉了揉肚子,“我……我也餓呢。”眼睛一轉,“你在這等我,我快點兒砸,等砸開冰面,就有魚吃了!”說著,吸溜一下鼻子,轉身回到冰面上,伸手去搬石塊。
唐佳人尾隨小童來到冰面,蹲下,掏出從小童家里隨手拿來的半塊姜,在冰面上涂抹起來。
小童不知她要做什么,便蹲在一旁看她動作,口中對她說:“你怎把娘過年采買的姜拿來了?娘不舍得用,要用來涂手上口子的。她若知道,非打死你不可!”
唐佳人拿那塊姜,本是要用來涂臉的。這會兒,她也不想涂臉了,干脆咬碎姜,吐在冰面上,然后舉起石頭,用力砸下。
她的身上穿著一身破破爛爛的婦人衣服,與小童的舊衣相比,幾乎是慘不忍睹。然,她的容貌傾城,盡管穿著如此落魄,還梳著一條扭歪的長辮子,卻是難掩絕色之姿。她跪在那里,用石頭砸著冰面,就好似一道風景,令人怦然心動。
小童年紀小,不懂男女之情,卻也知道喜歡漂亮姐姐。他想和她多說說話,讓漂亮姐姐多看自己兩眼,他想表現出自己知道許多東西的樣子,讓姐姐刮目相看。
他指著凹下去許多的冰面道:“這個冰窟窿,是我和爹一同砸出來的。本是要釣魚吃的,卻把你釣上來了。娘說你是魚精,可我看著不像呀。可娘說了,剛救你上來那會兒,你都沒氣兒了。臉上……臉上還有疤痕。”撓了撓頭,“我怎么不知道咧。”晃了晃頭,“娘怕惹麻煩,要把你扔回去。你好厲害,突然就醒了。爹和娘把你抗回家,你睡了一覺,臉就好了。娘嚇壞了,非說你是妖怪。聽著怪瘆人的。不過,我和爹都說,你原本就這樣,娘才不鬧騰了。”
噗通一聲,石頭入水,冰層破裂,唐佳人抬頭看向小童。
這是第一次,唐佳人正視小童。
小童開心得一個高蹦起,手舞足蹈地喊道:“砸開嘍!砸開嘍!有魚吃嘍!”
遠處傳來一婦人的叫罵聲:“石頭!你個小兔崽子,讓你不要自己砸冰你非不聽!掉下去,凍死你,老娘看你再怎么吃?!你給老娘站著別動,看老娘抽死你!”
小童嚇得脖子一縮,竟吱溜一聲躲到唐佳人的身后,想想又覺得丟人,這才挪著腳,從唐佳人的身后走出。他怕唐佳人發現自己孬種,還特意掃了唐佳人一眼,裝作很厲害的模樣,哼哼道:“我才不怕她!打打打,就知道打!”
唐佳人垂眸看向再次被砸開地冰窟窿,望著那黑沉沉的水,暗道:刁刁,羽千瓊說得對,唯有痛,才能催發摩蓮圣果的生長。你瞧,我的臉不但恢復如常,比往日還艷麗幾分。你說,狼心狗肺的東西,是不是就是指我這種人?刁刁,你一生行醫,懸壺濟世,不該是葬身魚腹的結局。你我二人,行于世,處處退讓,卻落得一個天人永隔。這不公平。別人要你性命,我便要他們性命。你說可好?呵……你定然要勸我,說你會親自動手。你若勸我,便來我面前勸說,否則……神魔勸我,皆無用!
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繼續暗道:這張臉在變化,我能感覺得到。休休不要急,等我長成吧。
石頭娘一路快步疾行到冰上,一把扯過石頭,然后沖著唐佳人揚起順手折的枝條,高高揚起,罵道:“你個娼……”
唐佳人抬頭,看向石頭娘。眸光不見狠戾,唯有平靜。靜得好似這冰河水,一眼望不透,卻覺得透骨涼。
石頭娘有些懼怕,卻還是在空中甩了甩枝條,尖銳地道:“你的命是我家救的,你以后就是我家的人,這都躺了二十多天了,好吃懶坐的東西!”
唐佳人站起身,石頭娘立刻停止在空中抽打,轉而又覺得這樣嚇臉面,一把扯過石頭,高高舉起,輕輕放下,在屁股上拍了兩下,拍出大片的灰,口中還罵道:“你個不省心的,趕快回家!”
石頭跳腳道:“別打別打!都多大了,還打!”
石頭娘罵道:“你長能耐了?!老娘告訴你,就算你七老八十,老娘只要活一天,就能打你!要不,你搓根繩兒,勒死老娘!”
石頭一扭頭,露出一副忍氣吞聲的樣子。
石頭娘道:“去叫你老子過來,弄些魚上來。家里都揭不開鍋了,還要養個白吃飯的。白吃飯還不省心,一眼看不見就想跑?都是狼心狗肺的東西!”石頭娘推著石頭,瞪著唐佳人,“走啊!還要老娘背你啊!”
唐佳人不爭不辯,也不反抗,跟著石頭娘向那被腳印踩出的小道走去。
路上,有人向這邊張望。
石頭娘立刻小聲道:“低頭,把臉擋一擋!你要是敢勾搭漢子,看我不打死你!”
唐佳人垂頭,看樣子乖巧聽話。
石頭娘頗為得意,扯著石頭,一路家去。
石頭家真是太窮了。簡陋的土房兩間,一間夫妻倆住,一間是石頭和她姐梨花住。唐佳人被抬進來后,便也被塞進了梨花和石頭的屋子。梨花那張用木頭搭建的小床,不得不讓給唐佳人。梨花也只能去和石頭擠,滿心不愿意。
若飛石頭娘對梨花嘀咕幾句,梨花這會兒還要耍性子呢。
唐佳人與石頭和石頭娘回到院子里,石頭爹正在那織網。
石頭爹是個老實人,一張臉黝黑,一笑起來倒是顯得牙口特白。只可惜,這是個妻管嚴的,最怕石頭娘吼人。
他看見人回來了,立刻不自然地挪了挪身子,盡量避免和佳人對視,那樣子還算規矩。
梨花從屋里沖出來,身上竟穿著唐佳人的衣裙,捏著嗓子對石頭娘道:“娘啊!你總算尋到那個小騷蹄子了!我們好吃好喝養著她,她還想跑!呸!不要臉!”
石頭抓起一塊土,打向梨花,口中罵道:“你罵誰呢?!你最不要臉!”
梨花見裙子臟了,尖叫一聲,捂著臟兮兮的地方,吼道:“你敢弄臟我的裙子?!娘,你看他,這裙子可是我要出嫁時穿的!石頭他這么糟踐好東西,這是存心不讓我嫁啊!”
石頭娘瞪了石頭一眼,道:“別幫著外人,欺負你姐。看把那裙子弄臟,我抽你!”
梨花不過十七八的年紀,卻已見尖酸刻薄像。她得意的一笑,就像一只打架贏了的母雞。
石頭不服,冷哼一聲。
石頭娘指著梨花道:“快進屋去把衣服脫下,那么好的料子,可是能賣上幾個錢的。你要死剛弄壞了,老娘抽死你!”
梨花顯然也是怕石頭娘的,當即瞪了唐佳人一眼,扭身進了屋。
石頭娘對石頭耳語道:“等你姐嫁人了,娘手頭有幾個子兒了,就給你買身好衣服穿。”
石頭看向唐佳人,道:“娘,你把裙子還給姐姐吧。”
石頭娘眉眼一豎,兇道:“她的命是咱家救的!她養了這么久,吃了咱家多少東西,這不是錢啊?!”瞪向唐佳人,“進屋去!再敢跑,腿打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