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城,黑崖。
秋月白站在烈烈風中,白袍拍腿,發出啪啪聲,不絕于耳。
從客棧分開后,他便回到秋城,每晚子夜準時出現在黑崖之上,既不言語也無動作,只是靜靜站著,望著天邊那輪或明或暗的月亮,看著它慢慢落下,沉入黑崖,才轉身離去。
今晚,他像往常一般站在黑崖上,眺望月亮。
眼瞧著月亮一點點的挪動,就像催促某人早起時,她那一臉不愿的磨磨蹭蹭。
一聲嘆息從黑崖下傳出,若有若無,很快便消散在風里。
秋月白的睫毛輕輕一顫,慢慢垂下眼眸看向那無盡的黑暗。
一名男子手持金剛爪悄然無聲地攀爬在陡峭的黑崖峭壁上,如同一只靈巧的猴子,很快來到地面,出現在秋月白的面前。
這是一個個頭矮小的老者,大約六七十歲,臉上三撇胡須已經花白,一頭黑白參半的頭發扭成發髻,整整齊齊盤在頭頂。他穿著一身褐色短打,褲腿處纏著黑色綁腿,腰間系著黑色腰帶,腳蹬一雙黑布鞋。他的雙腿有些羅圈,膝蓋向外,形成一個弧形。不知是因為常年在峭壁上爬來爬去的原因,還是天生如此。老者的雙手上戴著金剛爪,黑中泛著淡淡的綠色,看起來頗有重量,不是俗物。
秋月白看見老者,施禮,尊稱道:“岐伯。”
老者岐伯立刻向一側避開,道:“使不得。公子是主,老奴受不起。”言罷,就要給秋月白跪下。
秋月白攔下岐伯,道:“岐伯能來見我,月白已經感激不盡。”
岐伯的臉上劃過一絲羞赧之色,道:“公子何出此言。公子想見老奴,只管招呼便是。”
秋月白松開攙扶住岐伯的手,眺望向那一輪明月,淡淡道:“岐伯,你從小照看我長大,家君先逝后,又來為其守靈,最是勞苦功高。”
秋月白小時候,岐伯負責他的起居,照顧得最為細心。岐伯自認為比較了解秋月白,實則……卻是看不透啊。然,秋月白此番前來到底為何,他卻隱隱能猜到六分。只是這六分,就足夠令人心驚膽戰的。
岐伯收回凌亂的心思,謙卑地回道:“公子謬贊,這都是老奴當做的。”
秋月白勾了勾唇角,看向岐伯,道:“岐伯負責守陵,卻不知守到哪里去了?”
岐伯微愣。
秋月白繼續道:“我在這里等候了十三日,卻始終不見岐伯出來采買。難道,還有其它路通往外面?”
岐伯知道瞞不過天資聰慧的月白,干脆不說話。
秋月白嗤笑一聲,道:“呵……看來,我對自家的黑崖還是不夠了解啊。”
岐伯望向秋月白,欲言又止地喚了聲:“公子……”
秋月白眺望向遠方的月亮,道:“公子?岐伯當我是誰?岐伯要的是什么?又可知我要的是什么?”
岐伯有些慌了,忙道:“公子萬萬不可多想。”
秋月白突然轉身看向岐伯,厲聲喝道:“如何不多想?黑崖大火之日,你去了哪兒?!崖下關押佳人之時,你去了哪兒?!家君墳墓被盜,你又在何處?!”
一聲聲的質問,令岐伯無言以對。他只能噗通一聲跪下,以額觸地,道:“是老奴玩忽職守,請少爺懲罰。”
秋月白垂眸看著那頭發灰白的老者,眼神有了冷意。
岐伯的身子動了動,最終卻還是沒有言語。
秋月白收斂了怒火,恢復成以往冷靜的樣子,淡淡道:“面對我的種種質問,岐伯不想解釋一二?”
岐伯抬頭看向秋月白。
秋月白垂眸盯著岐伯的眼神,道:“岐伯是否認下,墳墓被盜之事?”
岐伯的眸子閃動,卻沒言語。
秋月白冷冷一笑,從袖口抽出匕首,直接扔向岐伯。
岐伯一伸手,接住匕首,臉上的表情起了變化,卻很快恢復平靜。他道:“老奴貪酒,總爬上黑崖去尋酒水解饞。偶爾喝酒誤事,醉倒幾天,竟被賊人偷走老爺的陪葬品,本想向公子請罪,卻怕責罰,便……私下追討陪葬品。如今已經追得七七八八。而今得了這把匕首,老奴也可以以死謝罪了!”言罷,揚起匕首,就要刺入腹中。
秋月白踢起一塊石子,打在岐伯的手腕上,迫使他丟掉匕首。
岐伯羞愧地道:“公子何必留老奴這條賤命!”
秋月白用腳尖挑起匕首,伸手接住,視線落在匕首上,淡淡道:“岐伯若真想死,為何不跳崖?”
岐伯微愣。
秋月白苦笑道:“岐伯啊……我還有一問。手握此匕首之人,想要了結我的性命時,岐伯又在做什么?!”
岐伯瞬間皺起眉,眼中劃過疑惑之色,不像作偽。
秋月白收回目光,發出若有若無的嘆息,就像有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說起,干脆一揚手,將匕首扔進黑崖之下。
岐伯慌道:“公子!”
秋月白不看岐伯,道:“勞煩岐伯給家君上一炷香,且轉告家君,就說,若他活著,兒愿盡孝;若他不在,魂請安息。明年這個時候,兒會帶他的兒媳唐佳人一同來祭拜他。”
言罷,迎著風一步步走遠。
岐伯伸出手,似乎想要叫住秋月白,最終卻垂下手,重重一嘆,暗道:公子長大了,終于有了自己喜愛的女人,卻……是她。
岐伯站起身,輕輕一躍,跳下黑崖,用金剛爪抓著陡峭的斷壁,下到黑崖之下,去尋匕首。
黑崖下,已經站著一個人。
那人一身白衣,乍一看,背影和秋月白竟有五分相似。
岐伯立刻跪下,施禮道:“主子,公子他……”
白衣人一抬手,岐伯閉上嘴。
白衣人的臉上帶著白色面具,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他靜靜把玩著匕首,看樣子愛不釋手,卻突然用手指將其掰段,隨手飛射入懸崖峭壁中,隱了蹤跡。
削鐵如泥的匕首,竟被他輕易掰段,如此功力,當真是睥睨天下。
白衣人腳蹬斷壁面,在幾個縱躍間,消失在裂縫中,就仿佛從來不曾出現過一樣。
岐伯站起身,重重一嘆,一步步走入黑暗中,消失了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