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蓮送了長老幾步,直到大殿二門口才停下腳步。此刻,黃蓮是大內總管,長老只是一個廚房里的管事太監,沒有送出去的道理。
長老停下腳步,低聲問黃蓮:“卓蘭達真的不舉?”
黃蓮低聲回道:“回長老,此事確實有之。”
長老沉下臉,問:“為何不早告之?”
黃蓮解釋道:“他將此事瞞得很隱秘,屬下只是略有猜測,卻沒有證據。若隨便拿此事對長老說,怕……亂嚼口舌,徒增長老和卓蘭達之間的矛盾。此時正是”
長老點了點頭,道:“此事便算了。想來他也不會隨便將此事宣之于口。從今后,但凡他有何種動靜,你心中有何猜測,都務必要稟告于我。要知道,卓蘭達的身體日漸虛弱,若處置不當,唯恐傷他性命。我若了解他的一言一行,也好提前防范。一切都是為了卓蘭達,你萬萬不可以掉以輕心。”
黃蓮應道:“諾。”
長老這才露出卑躬屈膝的樣子,拎著食盒,邁著略顯虛浮的腳步,悄然無聲地走向大殿門口,轉身間消失在黃蓮的視線之外。
黃蓮轉身回到公羊刁刁的寢宮。
公羊刁刁正揉著紅色淚痣。
黃蓮低眉順眼地站在公羊刁刁的身前,老老實實地回道:“長老懷疑主子并非不舉,問過屬下,屬下只說有所猜測,并未直言自己已經知道。長老讓屬下仔細看著主子,將一言一行都報給他知道。”
公羊刁刁冷笑一聲,站起身,道:“你受制于他,為何不將他當主子?”
黃蓮單膝跪地,道:“屬下一直照顧主子,見過主子一呀學語的樣子,也見過主子痛不欲生的時候。屬下賤病一條,即便被長老的蠱控制,不敢隨意得罪,卻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死法有很多,待長老發怒,催動蠱蟲之前,屬下定提前一步自刎,也絕不會傷害主子一分一毫。”
公羊刁刁靜靜地盯著黃蓮看了半晌,終是道:“起來吧。”
黃蓮站起身。
公羊刁刁也站起身,走到窗邊,推開窗,望著一輪月色,低聲呢喃道:“黃蓮,你從小照顧的人,不是我……”
黃蓮垂眸,不語,卻悄然攥緊了手指。
公羊刁刁沒有繼續這個話題,而是關上窗戶,隔絕任何可能偷窺的目光,道:“他滿口報仇雪恨、復族為民,如今看來,已經是貪戀起皇宮的紙醉金迷、奢華氣派,想要坐上這皇位樂呵樂呵了。至于我,他是準備卸磨殺驢了。”
黃蓮抬頭道:“屬下不會讓長老得逞。再者,除了主子,誰又有資格坐上這皇位?”
公羊刁刁冷笑一聲,道:“你真是傻了。若說資格,我是最沒有資格的一個人。我并非先皇的親骨肉,我只是娘親和族長所生的一名異族小子罷了。戰蒼穹和端木焱才是最有資格的人。”眸光一凜,“所以說,想要什么,憑借得不是身份也不是資格,而是心機和手段。手起來,我還要感謝那個廢物,若不是他,我也不會這么容易就達成目的。演戲,很難的。”
黃蓮幾次想問,您的身體里真的住著兩個靈魂嗎?
可這話他卻問不出口。他怕答案是肯定的,更怕答案是否定的。
那個善良的、樂觀的、結巴的,脾氣有些壞的公羊刁刁,在哪兒?會不會在時間的消亡中,沉入夢魘中,再也醒不過來?
不知道誰能喚醒他,讓他可以幸福的生活下去?
眼前的主子固然厲害,不但手段了得,且能狠下心對自己,對唐姑娘,可……那個純粹的公羊刁刁卻是真正令人牽腸掛肚的寶。
公羊刁刁在屋里走動了幾步后,突然停下腳步,道:“那個老東西既然提議要摩蓮圣果,就一定不會空穴來風。看來,他還是覺得我太好擺弄了。呵……”
黃蓮道:“長老的武功深不可測,用蠱之術更是出神入化。主子就算心生不滿,也不要表現出來才好。”
公羊刁刁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笑道:“我可表現出了一絲一毫的不滿?他要睡我后宮里的女人,我都笑著點頭應允,可有一絲不滿?!他要送我一個女人,讓她當皇后,我可以一絲不悅?哼!”瞬間變臉,咬牙切齒道,“若不是老東西著實厲害,能把皇帝老兒的供奉弄死,我豈能容他在我面前指手畫腳!”
黃蓮垂眸不語。只要眼前的卓蘭達心中有數就好,他可以把關心關在心口窩里。在強者面前,過多的關心,就變成了憐憫。
黃蓮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件事,深情有片刻的恍惚。他想起,第一次見到卓蘭達的樣子。
那時,公羊刁刁六歲,正在經歷萬蟲啃咬的痛苦。他痛不欲生,哭著求他打昏他,或者毒暈他,不要讓他那么痛苦。
黃蓮知道,這個時候不能動公羊刁刁,否則容易招惹到那些毒蠱更加瘋狂的啃噬。
小小的孩童終是抵不住那種痛苦,眼球上翻,眼瞧著就要昏死過去。
不想,那上翻的眼睛竟然又轉了回來。
他冷冷地看著他,非常不屑地吐出兩個字:“廢物。”
廢物?是說公羊刁刁自己,還是在說他?
黃蓮又一瞬間的迷茫,但卻并不認為這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重中之重的是,眼前的公羊刁刁竟然咬緊牙關,死死忍住痛苦的哀嚎,在全身的不停顫抖中,穩穩地坐在滿是血水的藥桶中。
黃蓮伸出手,抓起瓢,舀了血澆到他的頭頂。
血順著他的臉流淌而下,他非但沒有像往日那般閉上眼,反而睜著雙眼,一眨不眨地望著他。
這一刻,公羊刁刁的眼神是犀利而兇悍的,甚至……還載著莫名的恨意和惡毒。
黃蓮的呼吸一窒,一股子戰栗感從脊椎下一路攀爬而上。
黃蓮下意識地問:“你是誰?”
他說:“我是卓蘭達,你的主子。”
卓蘭達,圣女之子,真神之奴,血腥之子。
黃蓮手中的瓢掉落在血水中,飛濺起血色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