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現在,項云才再次想這件事。
先前事發突然,女侯揭開面容,短短一兩句話,就下令進攻。
他假作去攻打齊山,用兩敗俱傷之計,都沒有讓女侯,不,李明樓坐山觀虎斗,她下令進攻沒有半點遲緩。
接下來是便是兇猛的廝殺,迎戰,分兵,退營,守營,營破,他沒有一口氣喘息。
“都督,楚軍在東邊與東南道兵馬混戰。”身邊的親兵道,“劍南道的兵馬在圍堵設防,我們已經突圍出來了。”
“再向前方有我們的第三道營地。”另一個親兵道,“接應的兵馬也正趕來。”
項云嗯了聲,稍微松口氣,還好他一向穩健,除了進攻,后退也布好了。
女侯是李明樓,對于這一點,項云沒有絲毫的質疑,看到女侯的臉,甚至說只聽到女侯說話的聲音不看臉,他都能認出來
想到這里又恍然,怪不得入京宣旨的時候,女侯前來迎接,會讓一個門客替她說話,那根本不是什么矜持倨傲!是知道一開口就會被他認出來!
可恨,項云扼腕,那時候竟然沒有想到這一點。
怎么能想到呢,項云看向前方又一聲嘆息,他一直以為李明樓躲在劍南道。
那明明是個驕橫的不食人間煙火的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
怎么會變成女侯?!
在成為女侯前她先是淮南道主楚國夫人,她有強兵,有神仙之名,有韓旭等等情夫相護,她援沂州,殺世家大族兇名赫赫…….
這怎么會是李明樓?!
這大概是李奉安…….
項云長嘆一聲,疏忽了。
女侯是李明樓,這樣一想,就是李明樓在去太原府路上跑了之后就開始了,關于女侯的種種也就解惑了。
竇縣發家,光州府揚威,養兵練兵的嫻熟,濟世救民的豪富,這一路走來的所作所為,分明只有劍南道能做到。
怎么就沒有想到呢?
關鍵問題只有一個,她有身份,武鴉兒的家眷。
劍南道什么時候跟武鴉兒牽扯了?
梁振說武鴉兒的親事是他保媒,梁振倒是跟劍南道有牽扯,但保媒....
怎么可能!
一點消息一點蛛絲馬跡都沒有,劍南道人人知道的事他都知道,劍南道人不知道的事他也知道,他連李奉安不是李家的孩子都知道,李奉安的孩子由梁振保媒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項云百思不得其解,他一直以為所有事都在掌控中,但現在看來到底有多少事是他不知道的?
項云重重的吐口氣,握緊了韁繩。
既然想不明白就先不想了,眼下最重要的是要保住性命。
他再次回頭,看向安東所在,安東城項氏是逃不了的,不是死在齊氏手里,就是劍南道手里。
項云雙眼含淚,只要他活著,就一定能為族人報仇,項氏也不會消逝。
還有項南,已經安排他不要參與這件事,留在浙西威脅齊山的后方,那邊還兵強馬壯,再占據東南道,就算這里戰敗,女侯,劍南道也不能將他們項氏全滅。
有他和項南在,項氏就能不算敗。
“退回三營后,不要停留。”他對親兵吩咐道,“立刻分兵向隴右退去。”
親兵應聲是:“都督放心,沿途我們也都有留守。”
只要能安全回到隴右,甚至不用回到隴右,只要能逃離這邊的追殺,想要他項云的命就沒那么容易.....
女侯是李明樓,這件事對這次圍攻來說是致命的打擊,但對宣告天下女侯之罪沒有影響,反而更能定罪。
劍南道大小姐隱瞞身份勾結振武軍,弒君竊國,與安康山又有什么分別!
寒風吹在項云臉上,帶走了先前的慌亂,他的精神越來越冷靜,忽的馬兒一聲嘶鳴揚蹄.....
這匹跟隨他多年的戰馬極其敏銳。
那個刺客!項云身心俱麻,幾乎是同時本能的向后翻去,一道劍光從地面上帶著土石枝葉飛起穿過他沒來得及后撤的大腿.....
項云一聲痛呼從馬背翻倒在地上,人喊馬嘶一片混亂,刀劍遮蓋在他的上方前后左右,與滾地刺客的相撞,火花四濺。
在親衛的圍護下項云拖著腿向路邊退避,看著混戰中只有一人的刺客。
就算他現在是在逃亡,身邊也還是有五六百兵將,這個刺客想要趁人之危也沒那么容易
鏘的一聲一柄長劍從地下冒出來,穿透了項云另一條大腿。
項云再次痛呼,身邊親衛抬起他,刀槍向地面上砍去
土石飛舞,一人從中躍出。
那邊圍攻刺客的兵馬也向這邊撲來,相比于刺客,項云的性命更重要。
這新的刺客已經到了他們面前來,身形如風擺柳越過,將地上的刺客抓起來。
“蠢才,你看到沒有,就要按我說的,在路邊設伏,不能只考慮人,還要考慮牲畜,人有時候不能察覺隱藏的危險,牲畜敏銳會察覺。”
“你看看,我在路邊輕而易舉就能刺中他。”
“如果你按照我說的做,你適才就能刺中他的咽喉或者胸口,一擊命中。”
“哪像現在這樣,又白費了功夫,還被圍困,失去了良機。”
站在地上的向虬髯覺得有些頭暈,一邊擋開衛兵襲來的刀劍:“我說大叔,你知不知道現在是在做很嚴肅的事?”
“嚴肅嗎?”李敏嗤笑,翻身避開是個衛兵的長刀,“你這也太不嚴肅了,根本就是胡鬧。”
混戰中項云的喊聲響起“敏敏兒!”
被衛兵們圍攻的李敏抬袖子掩住臉,但又放下罵向虬髯:“都怪你讓我暴露了行蹤。”又嘆氣,“我這般風姿,就算遮住臉,誰又認不出來呢。”
項云看著血流不止的雙腿,再看被圍攻中熟悉的人,心中絕望又悲憤,原來,一直都是劍南道!
劍南道,一直在害他!一直都在害他!
“殺了他們!”項云喝道,“殺了他們!”
眾兵將如狂風暴雨一般撲過去。
但項云很清楚沒有人能殺了李敏,他要的也只是能纏住阻攔李敏,好爭取逃生的機會。
“快走,快走。”他嘶聲忍痛,顧不得包扎傷口,只催促,“快走。”
他這兩條腿算是廢了,但沒關系,只要他的命在,他依舊能掌控兵馬。
“都督!”衛兵忽的歡喜大喊,“是白袍軍!白袍軍來了!”
被攙扶伏在馬背上的項云向前看去,見遠處果然一群人馬奔騰,鎧甲外的白袍先闖入視線。
項南來了!
雖然項南沒有按照自己的安排留在浙西,但此時此刻看到他,對項云來說無疑是從天而降的救兵!
足足有數千人。
足夠了,殺不死李敏,也能讓自己順利逃出了。
他奮力催馬,要立刻匯入項南的隊伍,結成鐵桶般的軍陣,只要有了軍陣,就算是再悍勇的刺客,也休想靠近。
“你完了,你不僅沒有殺死項云,還要被圍殺了。”李敏幸災樂禍,“都怪你不聽我的話!”
在圍攻中廝殺如同麥田滾浪的向虬髯沒有絲毫畏懼:“不過一死爾。”
李敏冷笑,拍飛刺向身邊的兩個衛兵的大刀:“要殺的人沒死自己先死了真是丟人。”
向虬髯喊道:“大叔,你看別人殺人自己被殺死了豈不是更丟人。”
說完這句話沖開圍攻向后方跑去。
李敏緊隨其后:“真是笑話,誰能殺我?”
在他們奔走的同時,項云也到了白袍軍中,項南跳下馬看著其血流不止的雙腿。
“六叔!”他喊道,撕扯隨身帶的裹傷布。
項云抓住他的手:“是劍南道的人,殺了他們。”
項南點頭,看向正奔逃的兩人:“殺了他們!”
更多的白袍軍呼嘯著結陣追去。
項南要將項云扶下馬:“先包扎傷口。”
項云卻搖頭拒絕:“不會只有兩個刺客,劍南道伏兵必在附近,我們速走。”
項南看著項云的雙腿,血已經將衣衫濕透:“六叔,再不包扎你就沒命了!”
他的眼圈發紅。
“六叔,家里被那齊氏屠殺了半數,六嬸她們都.....”
都死了嗎?項云神情恍惚,果然不是死在劍南道手里就是死在齊氏手里.....
“我先給你包扎,否則堅持不到安全的地方。”項南道,不由分說將項云攙下馬,旁邊的親兵們卸下項云的甲衣撕開他的衣袍.....
“不。”項云的面色慘白,眼神已經有些恍惚,但還是堅持抓著項南,“走,快走,快走,要不然就沒命了,沒命了...”
項南握住項云的手:“我有時候不知道六叔你是怕死還是不怕死。”
話音未落察覺地面的震動,更大的喧囂從四面八方傳來,項南抬起頭看到向那兩人追擊的白袍軍突然調轉了馬頭。
“衛率!”一個白袍兵從后方疾馳而來,“不好了,我們四面被圍住了。”
項南已經看到了,四周有黑壓壓的軍陣如烏云般而來,烏云中紅色墨色的旗幟飛揚,第一侯三字如血鮮紅刺目。
項云說得對,劍南道兵馬就在附近,再不走就走不了。
其實,原本從一開始就走不了的。
“退守,結陣。”他道,“放棄,進攻。”
數千白袍軍結陣外方內圓,可攻可守,紋絲不動,恍若棋盤。
他們沒有進攻,圍攏的兵馬便也停下,馬蹄踏踏,地面顫抖,恍若搭在弦上的箭,一觸即發。
項南從棋盤中走出來,仰頭大聲喊:“李明樓!”
年輕人的聲音高亢清亮沖向天空撕裂陰沉的烏云。
對面的軍陣分開,一人一馬走出來,她穿著一身白衣,像穿透烏云的光落在大地上。
她的頭發夜色一樣黑,她的臉雪一樣白,她的嘴唇血一樣紅,她的雙眼像星辰,她脖頸修長,她手足細長,她有削肩,有細腰,她騎在馬上,像冰塊雕成晶瑩剔透閃閃發亮。
沒有人能直視她,但也沒有人能從她身上移開視線。
項南屏住了呼吸,似乎怕呼吸吹化了她.
就像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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