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良臣的底細,離京之時,熊明遇已被告知,傳聞這少年是司禮太監金忠向皇帝舉薦,并和鄭家有關系,因而才被皇帝授予文華殿舍人派往關外。在此之前,這少年只不過是河間府的一個童生而矣,據說中了河間府的小案首,但是卻沒有正式放榜。
一個連秀才功名都沒有的家伙卻能當上文華殿的舍人,這個官職盡管只是雜流不入品,但也足夠讓老老實實十年寒窗苦讀,一朝金榜題名的熊明遇嫉妒了。嫉妒之余卻是不屑與鄙視,打骨子里的看不起。
然而,看不起歸看不起,這雜流少年的背后人物,卻是熊明遇需要正視的。因而,他不敢肯定魏良臣突然提出寬甸六堡的事是不是出自于宮中的授意。
當今圣上,固然貪財,但也重邊事,說不上對開疆拓土有多大興趣,卻也絕不容大明境內有不服王化的勢力存在。當年的援朝之役是為宗主國對藩屬應盡之責,寧夏和播州兩役則是絕對的內壓。
因而熊明遇擔心皇帝是不是真的不滿李成梁輕棄六堡,對建州有什么成見,這才暗中授意了魏良臣什么。否則,他哪里敢有膽子將這事搬出來。要知道,六堡的事牽涉的可不僅僅是建州,更有李成梁。
心中沒底的熊明遇不敢急于表態,回到住處之后便遣隨從持他親筆信返回沈陽,將此事告知李成梁。
六堡的事是李成梁的首尾,他熊明遇來建州可不是替李成梁擦屁股的。而且李成梁歷來就不受科道待見,此人為人極其跋扈,遼東之事往往先斬后奏,朝廷多是替其背書,而非奉旨而為。
這些年,有關李成梁的流言廣為流傳,多指其在遼東利用特權包辦軍貲、馬價、鹽課、市賞,歲干沒不貲,全遼商民之利大半都入了他李家腰包。為了不使朝廷追究,李成梁以金銀為敲門磚,派人在京中大肆行賄,結交朝廷要員,這才能夠在遼東坐穩。
在明朝,不受科道待見的地方官很難做的下去,偏李成梁一做就是幾十年。主要原因倒不是他把朝廷大佬們都買通,而是因為遼東相對關內而言乃是偏遠地區,在此任職的李成梁遠離北京權力中心,科道如今又為黨派所執,每日忙的只是黨爭,既要自證自己是君子,又要攻擊他人為奸黨,還要不定期的聯合起來和皇帝斗爭,哪里顧得上偏遠地區的李成梁呢。
就算科道注意到了李成梁的種種不堪,可又有誰愿意放著清貴的官不做,跑遼東去找麻煩呢。遼東這地,又是奴又是虜的,動不動就要打仗死人,清流們可都是志在廟堂的,哪個愿意做這費力不討好的事。更要命的是這地方實在是冷的要命,以致歷任遼東巡按上任都是愁眉苦臉,巴不得早去早回。
在這種大勢之下,李成梁在遼東的地位還真是穩固如泰山,獨那新任巡按熊廷弼不只吃錯了什么藥,上任之后一不收李成梁送來的錢財,二不在廣寧老實呆著,成天在各地亂轉,然后不斷上書彈劾李成梁,連自己的前任也給罵了,導致都察院內亂成一鍋粥。結果沒成事不說,反把遼東上下官員乃至都察院的同僚都給得罪了。現如今,熊廷弼在義州那里瞎轉悠,也不知忙什么。
若非是黨內之事,涉及未來廷爭得失,熊明遇才不會跑來遼東。如今六堡之事被魏良臣翻出來作為要挾建州的籌碼,如何應對,也當李成梁和建州頭疼,他熊大人可不趟這混水。
坐山觀虎斗就是,他不信魏良臣手腳真的干凈。退一萬步講,只要他熊明遇不松口,洪太主被殺和高淮欠款這兩件事就不可能善了。邊境不寧,便是有罪。
魏良臣那里,倒是不知熊明遇派人回沈陽,建州方面現在沒人答理他,所以閑著無事,便拉著鄭鐸問朝鮮的事。二人正說著時,奴爾哈赤帶人去了關押阿爾通阿所在的黑木屋。
阿爾通阿自在黑扯木被抓以后,就被奴爾哈赤下令解送到了黑圖阿拉,關在一間黑木屋里。這木屋無門無窗,只頂上開了一個孔,里面漆黑無比,伸手不見五指。一應吃喝都是守衛從上面的孔吊下,方便也是在屋內就地解決。
黑圖阿拉雖是建州人口中所謂的都城,但其實跟關內的漢人城鎮差不多,甚至還要不如。除了大衙門和貝勒府等建筑稍微像樣,其余人等所住的都是木屋。建州漢化程度是高,但依舊脫不了落后。許多建州人都是在自家屋內隨意解手,然后再集中收拾。講究些的則是挖個土坑,上面墊塊木板,有些沒家室的旗丁更是懶的清理,也得虧黑圖阿拉一年大部分時間天氣都比較冷,否則同關內一樣氣候,就真正是座臭城了。
和奴爾哈赤一起去見阿爾通阿的是代善和莽古爾泰,守衛看到汗王前來,忙紛紛下跪行禮。代善上前低聲詢問了幾句,然后示意守衛將鑰匙給他。
奴爾哈赤緩步走到木屋前,代善上前正準備開鎖時,卻聽屋內傳來阿爾通阿的叫罵聲:“奴爾哈赤,你為一己私利陷害兄弟,霸占產業,畜生不如!……”叫罵聲中,夾雜著碎碗聲和“咣咣”的鐵鏈聲。
屋內的罵聲讓奴爾哈赤的臉色變的很難看,守衛低聲告訴代善,似這般情形每天都要罵上數次,一罵就是半柱香時辰。
“行了,你們先下去。”
代善眉頭皺了皺,揮手示意守衛退下,然后開鎖打開了屋門。光線射入屋內時,只見阿爾通阿拖著一根長鐵鏈正坐在地上大聲的喘著粗氣。
“阿爾通阿,你個天殺的,亂叫罵什么!”代善進屋后,聞后空氣中的臭味,厭惡的用手在鼻前揮了一揮。
阿爾通阿見狀,竟是放聲笑了起來:“二哥嫌弟弟臭么?若是嫌,弟弟現在就給你放個屁聞聞。哈哈…”
“放肆,我阿瑪來了,你還在這胡言亂語!”代善勃然大怒,上前就要踢阿爾通阿幾腳,卻被奴爾哈赤攔住。
“我與你阿瑪的事,不是你這小輩能夠說三道四的。”奴爾哈赤走到侄兒面前,臉色和先前一樣深沉,但語氣聽起來還是有些和藹的。
“既不關我這小輩的事,為何伯父卻把我抓來此地,關在這暗無天日的屋中!”阿爾通阿沒有起身,仍就坐在那里。
奴爾哈赤見狀,知道這侄兒對自己這個伯父已是恨透,遂搖了搖頭,冷冷道:“你阿瑪已經死了。”
聞言,阿爾通阿怔在那里,再看奴爾哈赤時,目光如同兇獸一般,近乎嘶吼道:“奴爾哈赤,你和我阿瑪乃是親兄弟,為何一定要殺他!”
奴爾哈赤搖頭道:“是他逼的。”
“放屁!是你逼我阿瑪才對!…滅了哈達以后,你獨斷專行,眼里就沒有了我阿瑪這個弟弟,甚至他連你手下的那些心腹將領都不如!平日里帶兵打仗,只給幾百兵馬,稍有不滿,便橫加訓斥。對我阿瑪手下的那幾員將領,更是百般刁難,非打就罵。我阿瑪對你傷透了心,這才搬到黑扯木,本想不再與你共事,可你還不放過我們,派兵殺了武爾坤不算,又帶兵來攻…大伯,我的好大伯,你的心腸也太狠了!…你是想要我們父子的命啊!”阿爾通阿悲憤至極,“你能把哈達的孟格布祿、烏拉的布占泰都放回本部去,怎么卻容不得我阿瑪,硬要置我阿瑪于死地呢!…阿瑪,阿瑪,你死的太冤了,你是被你的親哥哥所殺啊!…”
代善和莽古爾泰聽了阿爾通阿這番話,都是氣不打一處來。奴爾哈赤倒是平靜,冷冷道:“要怪,只能怪你阿瑪生了外心,竟想著取代我為建州之主。”說完,不愿再看這侄兒一眼,掉頭看向莽古爾泰,對他道:“你與他自幼關系就好,這最后一程路,由你送吧。”
莽古爾泰愣了下,微一點頭:“是,阿瑪。”
“要殺我了么?是咧,我阿瑪都叫你殺了,還留著我做什么?留著我將來替他報仇嗎?”阿爾通阿知道自己快要死了,他什么也不想了,掙扎著從地上站起。
奴爾哈赤吩咐完之后,便抬腳出了木屋,代善拍了拍莽古爾泰的肩膀,也走了出去。屋內的氣味實在是不好聞,二貝勒一刻也呆不住了。
待父親和二哥走后,莽古爾泰命守衛端來一壺酒,一盤豬肉。
“吃吧,不吃的話就得做個餓死鬼了。另外,倒不是我阿瑪真的要你死,實在是沒辦法。你可知道,明朝的人跟阿瑪要你。”莽古爾泰指了指地上的酒肉,順便告訴阿爾通阿他為何要死,免得做個糊涂鬼。
“明朝么?那我更要死了。”
阿爾通阿不怕死,他笑了笑,端起酒壺一飲而盡,抓起豬肉大嚼起來,不多時,一壺酒下肚,嚷著還不夠。莽古爾泰便又叫人給他端上一壺,喝完之后,阿爾通阿已是醉熏熏的了。
莽古爾泰將匕首摸在手中,看著癡癡囈語的阿爾通阿,遲疑了片刻,終是狠狠將匕首剌進了他的心窩。
“告訴阿敏,他將來一定不得好死,我做鬼都不會放過他!”呼吸停滯前,阿爾通阿的眼睛突然暴睜,嚇了莽古爾泰一跳。
確認阿爾通阿已斃后,莽古爾泰有些失落的走出屋子,吩咐守衛將尸體掩埋。不遠處,他的阿瑪和二哥正在交談著什么。
“阿瑪為何不殺那魏舍人,難道八弟的死就這么算了?”代善很是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