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中無陽,東風陣陣穿廊而過,帶來的只有片片寒意。
陰影打在朱常玨身上,讓他整個人的氣質更顯陰鷙。程紫玉若沒記錯,前世今生,這都是第一次與他這么面對面單獨相對。
私鹽的仇,紅玉的仇,程家的仇,還有他幾次三番暗中報復的仇……這些仇早就結成了不死不休的恨,面對他,程紫玉做不到淡然笑過,她也不愿委屈自己憋著。
雖兩人早就注定敵對,但程紫玉突然的直白還是讓朱常玨一愣。
他自認雖暗地里沒少算計程紫玉和程家,可自己做事一向干凈不留把柄,對方沒理由懷疑上自己的。
“本王倒是不明。郡主這惡意從何而來?郡主可否告知緣故,本王也可以解釋一番。”他還是賠了一個笑臉。他心底里看不上程紫玉,若不是因為他還想試著爭取李純,他絕對不會浪費這口舌。
“玨王大概記性不好吧?果然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您這毛病倒是與玨王妃,魏小姐如出一轍。”
程紫玉的不客氣讓朱常玨面色再次一變。
他們所站位置正是長廊中段,宮人都在兩頭站著,他們說話倒也不怕叫人聽了去。
“嗯,這么說吧,玨王的不善眼神,我不喜歡。玨王的陰暗氣質,我不喜歡。玨王的高深莫測,我還是不喜歡。還有,昨日,您和竇王妃在我夫君跟前如何挑撥我與哲王關系的?您真忘了?您都那般對我了,還指望我笑顏相待?
但我雖不喜歡您昨日行為,卻更討厭您分明暗中挑撥,這會兒卻還裝得一臉無辜,您的豁達,我做不到,也比不上。”
朱常玨一聲嗤笑。“李將軍告訴你的?”
“是。夫君與我情比金堅,無話不談。挑撥離間的手段太卑劣,對我們來說,連考驗都不是,純屬是個笑話。玨王心思我知道,可我夫君向來磊落,想得他的支持,就該光明正大。恕我直言,您的手段,連我一個女子都看不上。簡直辱沒了堂堂皇子身份。”
“大膽!”朱常玨低喝。
程紫玉面上多了一層嘲諷,口上半點沒停。
“我早早來斷個言,你這樣的,縱使有翻云覆雨之力,可注定成不了天道之選。”
“程紫玉,你敢非議龍子!你信不信我……”
“信!敢問您是要對我動手呢?還是去太后跟前揭發我?我不怕,正好可以看看太后她信你還是信我!昨日玨王妃顏面掃地,今早貴妃丟人現眼,您是不是還要效仿她們?我很愿意配合呢!”
程紫玉第一次看見朱常玨一張臉黑成那般,一雙拳緊握成那般,連牙齒都在邊磨邊顫。
大概,這是他生平第一次,有人敢這般直面“評價”他,有人會直言罵他手段卑劣,直言預告他的前程,直言咒罵譏諷逼迫他卻還不懼于他……這么一席話,大概比陰他數十次還要來得受傷吧?
可他惱成這般,又能如何?
程紫玉站定他的跟前,等著他下一步。她巴不得他做出什么不當之舉。
太后宮中,只要他敢!
程紫玉沖他燦爛一笑。她笑得越囂張,他便越將抓耳撓腮難受。
“既然玨王殿下再無異議,錦溪便告辭了。”
她躬身行禮,在補充了一句后,翩翩而去:
“對了。從今日起,您便睜大眼睛看好了算計我的代價。你總有一日會后悔的!”
程紫玉甩袖離開。朱常玨這一趟,自然是力證她誣蔑貴妃和竇氏來了,她不由暗道多虧早來了一步,占了先機啊。
呵,朱常玨難熬的事還在后邊呢!今日之事鬧那么大,貴妃故意栽贓,不愿魏虹進門之意那么明顯,倒要看看朱常玨接下來要面對什么,他與蘇二那門姻該怎么結。蘇家又還敢不敢在這風口浪尖顯出來……
當然程紫玉敢這幫囂張,也是故意想要為王玥和魏虹分擔一下戰火。尤其是魏虹,這么顆好不容易形成的暗棋,可得留下了……
朱常玨恨不得直接撕了這個女人。
天下第一個,敢在他眼前如此猖狂的女人!敢直言恐嚇和威脅他的女人!偏偏他還沒法發作的女人!
可這會兒再恨,他卻也不得不垂著腦袋去見他的皇祖母。
他開口便喊冤,訴說那玉并不是貴妃賞賜給魏虹,也與竇氏無關。他帶來了有標注那枚玉入冊時間的庫房名目冊子。
“拿回去吧!這事過去了。所有人都認定的事,多說無益。”
“可皇祖母……那玉的確是孫兒贈予魏小姐……”
“不重要了。就事論事,不管事實如何,哪怕退一萬步,貴妃當真冤枉,也是你玨王府自己漏洞太多。一錯在不給魏小姐名分,二錯昨日鬧了個沸沸揚揚,三錯今日貴妃胡攪蠻纏,就算是你賜玉這事本身,也是錯的。名不正言不順,被人拿捏也是尋常。你身在其位多年,如何會不明白?哀家也是就事論事,憑證據辦事。你明白的。”
太后揮了揮手。朱常玨跪了幾息又求了幾次皆無果后,只能咬牙起身退下。
“等等,這個時候,魏小姐那里,不能再出事了。多少人瞧著,不能丟了皇室顏面。記得善待!”
“是,孫兒明白。”
“下去吧。”
朱常玨無功而返。
另一邊的程紫玉則只能繼續回王玥宮中去。
“找人跟將軍說一聲,今晚,大概回不去了。”
“主子您要留下?”
“只能留!原本我與王玥只是如水淡淡的君子之交,這下好了,有我在御花園那般強硬出頭后,這會兒誰看我都與王玥交情匪淺了。我前邊百般維護王玥,這會兒拉貴妃下水后便拍拍袖子走人,連危機之中的王玥都不管,那么誰看都得對我有疑,大略都要懷疑我原本的目的便并不在王玥而在貴妃了。這也正是王玥此番高明之處。
她早知我不會答應她要求,便自作主張。她也知我不會淌渾水保她孩子,所以算計了此番。她很成功,眼下,有我,有貴妃還有太后三重保護,她和孩子平安的可能必當大大增加。不但是生產,就是之后的一段時日里,也暫時沒人敢動他們。
她還早知我不會護著王家,但今次王玥綁定我之后,也就等于王家也依附上了程家。她面面俱到,都想到了。”
程紫玉料得不錯。
王玥那住處,可謂是幾個月來第一次這般熱鬧。
貴妃黑臉坐在上位,芳嬤嬤正在做著指揮,進進出出的宮人絡繹不絕卻又井然有序。
就連接引嬤嬤也來了三位。
程紫玉坐了下來,做不了什么,就是在這兒等結果。
施針過后,王玥出血狀況緩解,幾位御醫商量過后,出來請示了,表示王側妃身子實在太虛,怕是耗不起。所以他們建議一邊施針催產,一邊用藥物催產,將生產的速度盡快提起來。
“成功的把握如何?”貴妃只在意這個。
“五成。”
“才這么點嗎?”貴妃聲音猛地尖利。“給本宮想辦法,哪怕是人上了黃泉,也給本宮拖回來!否則,你們幾個,本宮一個不會放過。”
程紫玉喝著濃茶,再次嘆了聲王玥的高明。
若不是貴妃被架在這兒,小皇孫能否平安降生才是重點,哪有人會在意王玥她的生死……
御醫戰戰兢兢表示定會盡力后離開了。
不多會兒,宮女手捧頂餓的糕點肉食魚貫而入。
程紫玉進去看了眼,見王玥在一次暈過去后已經醒了,這會兒正大口往嘴里塞著東西。
看見程紫玉,她笑了笑,咧開蒼白的唇:“多謝。這里血氣重,郡主出去吧。”
“我會等你平安產子后再離開。”程紫玉進來純屬是安她的心。
王玥聞言眼淚滾下,趕忙點了點頭,張口道謝時,陣痛再次到來。剛吃下的那點東西又吐了個精光。
程紫玉心有不忍卻唯有暗暗嘆氣,心頭被算計的郁悶也散了大半,轉身退了出去。
外邊貴妃如熱鍋之蟻團團轉,那幽怨的眼神幾次向程紫玉飛來,卻被垂眸的后者直接給忽略了。
里邊御醫下手很狠,每輪施針后,那疼痛都會叫王玥厥過去。王玥并不嬌氣,程紫玉知道能讓她熬不住的疼,絕非一般。而她每回厥過去時,又都會有御醫上前施針。
如此反反復復,她宮口漸開,一盆盆血水伴著聲聲痛喊往外端,參片始終含著,一直有人在旁跟她說話,給她鼓勁打氣,給她堅持勇氣。
喊痛聲漸漸密集,一開始的悶哼變成了聲聲嘶喊,滿室眾人皆跟著焦躁緊張著。
東方漸漸魚肚白時,在一聲綿長又撕心裂肺的痛喊之后,孩子出生了。
如王玥一直所以為的,的確是個男孩。
朱常安,有長子了。
庶長子。
沒有強大母族助力,卻霸占了他長子之位的庶長子!
這一刻,程紫玉不知該笑還是嘲。
只不過……這孩子一不是足月,二在胎中傷了根本,所以,小的弱的幾乎慘不忍睹,粉到發透的肌膚下,連血管都清晰可見……
程紫玉淡淡憂心,這王玥拼死產下的孩子,能養活嗎?
御醫沒有作保,這么大的孩子也不能把脈什么,他們也不確定這孩子內里可發育完全,可有損傷,表示還得觀察幾日……
王玥生產完便暈過去了。她的狀況也不平穩,幾個御醫又忙著給她止血。直近卯時,幾位御醫才同時確認,母子暫時平安……
貴妃大松,倒在了椅子里大口喘氣。沒有人知道,在剛過去的幾個時辰里,她的心頭經過了多少掙扎,她預想了多少個自己可能的下場,她又流了幾身的冷汗……
乳母喂食時,程紫玉瞧著那孩子小得連口都張不開,只能用最小號的銀管蘸取滴到口中,心頭憐憫開始泛濫。
到底是九死一生產下,又是自己一力護過的孩子,既然來了,就不能再平白無故沒了……
剛緩了一口氣的貴妃很快就再次緊張起來了。
因為有來傳話,說今日朝上,果然有御史參了玨王和貴妃。
除了“殘害皇嗣”的罪名,還牽扯出了關于魏虹的雞毛蒜皮。貴妃狠辣殘暴,玨王無視禮節,讓他們一下被打進了旋渦。
太子一黨怎會錯過如此好時機,經過昨晚一夜發酵,連續兩日都是關于玨王府的丑聞,這么一積攢,今早朝上一起爆發,幾乎讓玨王黨招架不住。
尤其是貴妃那里,不管是人證物證,還是太后的發落,都已經落定了她有意推倒了王側妃,再有有心人挖出了貴妃過去種種疑似惡行,一時間,朝上要求嚴懲的聲音占了大半。
皇帝當眾斥責了朱常玨,命其先暫停了手上所有職務,待收拾好后院,魏小姐也身處其位并滿意后,再來領回職務……
最后在一片嚴懲貴妃的呼聲中,在后宮傳來“母子暫安”的稟告后,皇帝“半推半就”對貴妃開出了懲罰:
昨日惡行太過霸道猖狂,危害皇嗣,本該連降三級。但念其將功補過,保住了王側妃母子,再念及貴妃在去歲南巡期間,將后宮料理地尚可,特從輕發落:
由貴妃降為妃,改封號為“謹”,罰俸三年,裁減一半宮人,并令禁足一年,無召不得出翊坤宮半步……
至此,不少人都嗅出,即便太子落難,也不見得皇上便會對玨王高看,此刻玨王的處境,可不是與太子有些異曲同工?圣上還正當年,這站隊,還是要謹慎啊……
圣旨還沒到手,貴妃就暈了。
她委屈。
圣上太后南巡,她勞心勞力幾個月,將宮中打理得井井有條,最后只得了“尚可”二字……
封號本是榮寵,多少人想要想求的,可皇帝給的,卻是個“謹”字,這是生生的打臉,罵她行為不端,要她謹言慎行!……
禁足?還一年?一年的時間,哪怕不變天,也足夠風云大變了吧?兒子的關鍵時刻,這是直接砍斷了自己對兒子在后宮的助力啊!……
最可惡的是裁減宮人,這影響的可不僅僅是她的生活質量,更是直接砍斷了她的爪牙,破壞了她多年來在后宮的布置和運營……
皇帝,太狠了!
她什么都沒做,可皇帝連她的解釋都沒聽就下了旨。
她栽得莫名其妙,實在不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