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林嘉芷第一次踏入蓬萊殿。
往年哪怕新年朝拜,她都會借故不去,或許裴瑾瑜也忌憚當年給她賜藥之事,一直沒有對她的不敬有任何表示。
這次,也是裴瑾瑜第一次主動召見她。
公主復寵,并沒有影響裴氏母子的地位,皇帝依然夜夜宿在蓬萊殿,裴瑾瑜獨寵依舊。
裴瑾瑜見了她,便屏退了左右,開門見山道:“昨日陛下召見了我五哥,要他求娶甘氏嫡女!”
林嘉芷猛然緊了緊拳頭,冷笑道:“你們裴氏不是已經娶了一名甘氏女嗎?”
裴瑾瑜道:“陛下和我交過底了,他已決意立秦國公主為儲君!”
林嘉芷驀然呆住。
裴瑾瑜端起茶盞,不緊不慢地飲了一口,道:“為了給公主殿下鋪路,也是為了保住我裴氏,陛下建議裴氏與甘氏嫡系聯姻,以示誠意!”
林嘉芷沉默了許久,忽然嗤笑道:“你們裴氏的事,與我何干?”
裴瑾瑜放下茶盞,依舊溫溫淡淡,看不出情緒:“他拒絕了!”
她握緊的拳頭頓時松開,心頭仿佛是松了一口氣,卻又涌出更多的茫然。
裴瑾瑜嘆了一聲,惆悵地說:“我的五哥,一直都是關中子弟的佼佼者——”
“裴氏鼎盛時,他居華室而自省自律,習文章,精六藝,人稱握瑾懷瑜;”
“流放嶺南時,他為保家人安居,領民兵拔貴州三十六寨,令西越土司折節相交;”
“重回京城后,他為重振裴氏,棄筆從戎,于代州迎戰戎王,七戰七勝,令戎王聞風而逃;”
“即便囿于京城彈丸之地,他亦計謀百出,一度逼得江南諸臣節節敗退,令裴、韋二姓與江南諸姓、袁氏并駕齊驅!”
她起初還是帶著神往之情,說著說著,情緒就越來越激動,到最后,按捺不住,拍案而起,目光凌厲地看著林嘉芷:“管城縣主!你可知道,我這樣厲害的五哥,為何會在上回公主生辰一案中被撤職查辦?!”
林嘉芷抿著唇沒有說話,眼中卻隱隱濕熱。
“當年我父親和六哥慘死,裴氏從關中世家之首一夕跌落塵泥,全族流放嶺南不毛之地,五哥他從未言放棄!”
“可是、可是為什么?為什么那次撤職查辦,那樣小小的打擊,就讓他在東郊躲了整整四個月?”
“四個月不求進取,四個月不理外務!若不是承之出了事,他是不是準備一輩子躲在那里!”裴瑾瑜箭步逼到她面前,雙目發紅,語聲卻驟然輕柔了起來,“管城縣主,你說他,是不是瘋魔了?”
這樣近距離的對視,林嘉芷毫不費力地看出了她眼中的恨意。
“他是我從小到大都引以為傲的五哥,他曾在母親臨終前發誓要保護我一輩子——”
“可是他卻在我即將臨盆時,在朝內朝外都盯著我的孩兒時,休了足足三個月的假計劃南下!在我遭人誣陷,被陛下責罰奪去宮務時為了維護別人而選擇棄官!在裴氏需要他站出來力挽狂瀾時為了一段世俗不容的感情拒絕聯姻!”
裴瑾瑜站在她面前,渾身顫抖,眼淚滾出的一剎那,她“噗通”一聲跪下——
“三年前……是我對不起你——”她的姿態近乎卑微,“我求你,放過我五哥吧!”
林嘉芷的目光越過她的頭頂落在不知名的某處,也不知沉默了多久,聽到自己的聲音遙遠而飄渺地響起:“倘若……我做不到呢……”
裴瑾瑜緩緩地站起身,一點一點擦干臉上的淚水,目光沉沉地看著她,輕聲道:“縣主不為自己著想,不為我五哥著想,也該為梁國公想想,有個私通的母親,可不是一件好事……”
回到國公府后,林嘉芷便獨自坐在了綠漪院的院中,一直坐到被他抱起。
“怎么不進屋等?”他語聲冷怒,抱著她的動作卻溫柔動人。
“不冷。”她輕聲說。
從蓬萊殿出來的時候,她已經渾身都凍得沒有知覺了,坐在院子里,也只是繼續沒知覺罷了。
白蘋早就在屋里生起了炭,只是早早被她遣了出去,沒能看住她作死。
他將她放在床上,裹上被子,起身要出去。
她反射性地拉住他:“別走!”
“我去讓人給你煮碗姜湯。”他安撫道。
她用力將他拉了回來,道:“我有話和你說!”
他身形一滯,在床上做了下來,神色淡淡地看著她。
林嘉芷卻下意識地避開了他的目光,低聲道:“裴紀,我們,斷了吧!”
他猛地捏住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臉,強迫她看著自己,緩緩問道:“瑾瑜和你說什么了?”
原來他都知道了。
林嘉芷笑了笑,道:“她說什么,你猜不出來嗎?她說的,都是實在話啊!”
“阿芷……”
“裴紀,我們是不可能在一起的……這樣偷偷摸摸的日子,我也過膩了……”
“膩了?”他眸光欲噬地逼近,“膩了什么?”
林嘉芷抬起手擋在他胸口,冷笑道:“到現在,瞞得過誰了?難道真要有一天,全天下都知道我們的丑事?”
他粗暴地吻住她的唇,扯去她身上的衣衫,將她逼入無可躲藏的地步,直到她忍不住恐懼顫抖,他才抬起頭,眸中如聚狂風暴雨:“你覺得我們……是丑事?”
林嘉芷慘然一笑,道:“,私通,不是丑事是什么?”
“你可以不在意,我也可以不在意,可是你讓蕭安怎么辦?你讓承之怎么辦?”
他埋首在她頸間,語聲微弱:“阿芷,你讓我怎么辦?”
她輕聲道:“我們都不是不諳世事的孩子了,娶妻生子,守護裴氏,這才是你應該做的;我們在一起,只會拖累彼此,連累身邊的人,我不想再承擔這些了……裴紀,不過是男歡女愛而已,不值得我們犧牲那么多……”
“裴紀,你,忘了我吧……”
她原本以為說出這些話的時候,自己會痛不欲生、痛哭流涕,然而卻絲毫沒有想象中的困難,就這么輕輕巧巧地說了出來,只是在說到最后一句話時,仿佛氣力不繼,突然啞了聲音。
裴紀沉默地把臉埋在她頸窩里,幾乎感覺不到他的呼吸,只有睫毛的顫動顯示著他的清醒。
不知過了多久,他緩緩地抬起頭,眸光清冷得不含一絲情緒。
“好!”他淡淡地說。
一個字,一瞬間,擊潰了她自以為無懈可擊的防線。
她突然痛哭出聲,仿佛有一只手正在將她的身體剖開,把她的五臟六腑一件一件地拉出來,一片一片地撕碎。
痛得不能呼吸,痛得恨不能一死。
“哭什么?”他的聲音依舊淡漠清冷,“我答應了,不會再讓你承受這些……”
他的話,恍如一把匕首,在她撕裂的心頭狠狠扎了進去。
她緊緊地揪著他的前襟,想要抱住他,想要不顧一切地吻他,卻什么也不敢做,是她要推開他的,她還有什么資格做什么?還有什么資格在這里哭?
可越是這樣想,就越止不住眼淚。
恍惚中,他仿佛嘆了一聲,拉開了她的手。
絕望冰冷來襲之際,唇上忽然一暖,他傾身吻了上來。
仿佛溺水者的本能一般,她瞬間纏住了他的脖子,迫不及待地回吻,口中斷斷續續地哀求:“裴紀……再給我一次……最后一次……”
他頓了頓,掌心撫上她微涼的肌膚,低聲道:“好……”
她不記得這一夜纏了他多久,只記得他沉默卻溫柔地一次又一次滿足她,最后還是她自己撐不住昏迷了過去。
醒來時,天已大亮。
她撫著冰冷無人的枕畔,撫著滿是他的痕跡的身體,再次痛哭出聲。
恍惚昨夜昏迷之前,他看著她的眼睛,強橫要求:“阿芷,記著我!”
好,我記著你……
請你,忘了我吧……
那一夜之后,她大病了一場,終日渾渾噩噩,纏綿病榻不起,連公主的及笄禮也沒有參加。
等到她終于能下床時,林致之成了蕭梁,裴紀離開了京城。
不知是他終究沒有答應取甘氏姑娘的緣故,還是因為公主及笄禮上惹惱了皇帝,裴紀再次被貶去了嶺南貴州。
時至深冬,天地蕭瑟。
林嘉芷在宮人的帶領下,一步一步,小心謹慎地走向掌珠殿。
掌珠殿內溫暖如春,林嘉若卻不在里面。
“殿下還在紫宸殿,請縣主稍待片刻!”侍女輕聲道。
林嘉芷點了點頭,捧過熱茶,卻捂在手心沒有喝。
公主臨朝,雖然沒有明言,可少有人看不出,這是要當作儲君培養了,這一個多月來,林嘉若接見的都是朝中重臣,凡命婦請見都帶去了蓬萊殿。
她原本還擔心自己也會被帶去蓬萊殿,幸好還是同意見她了。
大約等了一盞茶的時間,腳步聲入殿,須臾,身披大紅斗篷的少女從屏風后疾步走出,一邊任緊跟身后的侍女褪去身上斗篷,一邊向林嘉芷走來,還未坐穩,便開口問道:“二姐姐找我何事?”
林嘉芷看著她清澈嬌美的容顏,微微出神。
聽說及笄禮之后,傳了一陣公主與郡王不倫的流言,后來便宣布了林致之蕭氏遺孤的身份。
阿若總是這樣好運,倘若裴紀……
“二姐姐?”林嘉若擔憂地喚了她一聲,“怎么臉色還是這樣差?身子還沒養好嗎?聽說你不讓御醫診治了,還以為你痊愈了,看這樣子,還是讓薛御醫再看看吧?”
說著,便要使人去請御醫。
林嘉芷忙阻止了她,緊張地抿了抿唇,道:“阿若,我想同你單獨說幾句……”
林嘉若疑惑地看了她一眼,揮退了左右。
四下無人,她緩緩地抬起手,撫上平坦的小腹,語聲顫抖:“阿若,你幫幫我吧……”
建隆五年春,大周三十萬大軍出關平戎。
至六月,平戎大軍于關外失聯一月有余,朝中上下無不戰戰兢兢,每日紫宸殿殿議均至深夜。
這樣緊張的時刻,秦國公主林嘉若一騎離宮,深夜出城,直奔東郊。
東郊莊園內,林嘉芷雙目無神地望著屋頂,體內的力氣正以驚人的速度流失,疼痛襲來時,她甚至連反應的余地都沒了。
她隱約聽到林嘉若的聲音堅定得不容置疑:“保大!”
她猛然掙了起來,尖叫道:“不!不!保小的!保小的!”
林嘉若沖到了她身前,用力握住了她的手,道:“我再給你一次機會!你自己把孩子生下來,否則我就讓人把孩子打下來送給他父親!”
她頓時淚如泉涌,手上卻狠狠反握了回去。
林嘉若眼睛一亮,回頭喊道:“快!參湯!”
天亮之際,她終于聽見了周圍驚喜的呼喊聲,感覺到有人拂開她被汗水黏在臉上的發絲,在耳邊溫柔安撫道:“沒事了,二姐姐,是個可愛的外甥女呢……”
她渾身一松,失去了知覺。
林嘉若抱著孩子讓她取名時,她怔怔地想了許久,輕聲道:“緋,就叫她阿緋吧……”
“阿緋……”林嘉若念了一遍,突然笑了一聲。
緋者,裴與紀各取一半;她縱然為了這個女兒九死一生,卻從未對那個男人生過怨懟。
真是冤孽……
阿緋滿月之后,便被送去了鄰縣寄養,她自己則回到了闊別已久的國公府。
這一胎懷得比蕭安那時候還要辛苦,懷胎八個月,幾乎都是在床上度過的,早產加上難產,月子里就一直在吃藥,回了國公府后,又斷斷續續病了半年,一直到建隆六年的春天,才漸漸好轉。
掌珠殿內,林嘉若正在試嫁衣,看到她進來,朝她笑了笑,道:“我聽薛盡說,你也才剛好了些,怎么就急著來見我了?”
林嘉芷抿了抿唇,目光徘徊了一會兒,看殿內忙成一團,終究沒有開口讓林嘉若屏退左右,只含蓄地說:“阿若,我想見見她……”
阿緋是林嘉若親自吩咐送走的,當時她疼得跟剜了心似的,也不敢問送去了哪兒,就怕自己控制不住找過去。
可是時隔半年多,牽掛不減反增。
之前她病著,林嘉若又忙著國事,實在說不上話,但如今看看,林嘉若似乎比她想象得更忙一些。
林嘉若抬起手臂,一邊任侍女為她系上腰帶,一邊沖林嘉芷笑道:“二姐姐,你且再忍忍,這陣我實在忙得抽不開身,等過兩個月,我陪你一起去!”
林嘉芷還要說什么,外面便報英國公蕭梁求見,她也只好告退了。
林嘉若目送著她離開,突然低聲問道:“燕子到哪兒了?”
“已過江南,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