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若生聽得心頭一跳,忍不住蹙眉輕斥,“莫要胡說!”
連二爺掙扎著辯駁:“我沒胡說……”
“輕易言死,還不是胡說?”若生話音微顫,將手中明燈高高舉起,照亮他的半張臉,似乎唯有這樣看著,她才能放下心去。
連二爺也看著她,眼前這張猶帶稚氣的面孔上,此刻有著他從沒有見過的凝重。他看得發憷,不禁有些語塞,半響才回過神來,不由得跳腳:“我不喜歡她!阿姐非讓我同她住在一塊,還不是要死人的事?”
若生聽著聽著,有些轉過彎來,兩道細眉便蹙得更緊,鄭重問道:“您為何不喜她?”
“她沒小祺生得好看!”連二爺想也不想,脫口便答。
“真的?”聽他說起亡母,若生禁不住眸光一黯,她生下來就沒見過母親。
連二爺孩子氣地笑了起來,說:“那是當然啦!九天上的仙女什么樣,小祺就生得什么樣!”
她聽著,便也忍不住笑了起來,伸手將沾在他肩頭上的幾根枯草仔細撿開,搖搖頭:“您又沒見著過仙女。”
“阿九生得像娘,也跟仙女似的,”連二爺突然斂了笑,定定看著她,眼角似有水光微閃,“阿九,你娘上哪兒去了,她怎么還不回來?”
若生聞言,鼻子一酸,差點落下淚來,立即死死咬住了唇瓣,這且忍住了。
——小祺她,早就死了呀……死了已整整十二年了……
然而這樣的話,當著他的面,如今的她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的。
她娘跟她爹青梅竹馬,自幼一塊長大,兩家又是一早便有意聯姻的,自是樂見其成。可后來她爹出了意外,她娘若愿另擇良人,連家也絕無二話。
可連家對此沒有異議,若生的外祖段家卻是萬般不允退親之事。
段氏在娘家,并非得寵的孩子。論心機手段,遠不如旁人,自然也就不討長輩歡心。這樣的孩子,若嫁進旁的勛貴之家,莫說為段家掙些什么,便是自保不牽累段家只怕也難。故而昔年連家看中了她,段家是極愿意的,近乎廢子的姑娘能拿來同連家做親,總比真廢了好。
是以連二爺是聰明還是癡傻,是瘸子還是瞎子,他們都渾不在意。
姑母由此不喜段家,卻大張旗鼓,隆重風光地讓她爹將她娘娶進了連家。
因為不論段家如何,她娘至死都是真心待她爹的。
她從來沒有因為他出了意外而心生退意。
若生掩眸深吸了一口氣,然后伸手遙遙指向了夜幕上最亮的那一顆星子,故作云淡風輕地說道:“喏,娘親就在那上頭住著呢。”
連二爺眨眨眼:“小祺為什么住在那?她為什么不跟我住了?”
“因為她是九天上的仙女呀,”若生努力笑著,“仙女都是住在天上的。”
“那她什么時候回來看我們?”連二爺眼里蓄滿了淚,似乎下一刻就要撲簌滾落出來。
夜幕下,寂靜荒蕪的苜園里,父女倆面對面站著,一個要哭,一個忙著扯謊。若生咬咬牙,信口道:“再過一年,再過一年她就回來了。”
連二爺相信了,點點頭:“阿姐說撒謊要挨板子的,阿九你可不能撒謊!”
“好,我不撒謊,”連若生別過臉去,“金嬤嬤怕是等急了,爹爹快跟我回去吧。”她轉身走了兩步,身后卻沒有響動,不覺奇怪,又扭頭去看,卻見連二爺站在原地未曾動過,便問:“怎地不走?”
連二爺看看四周,飛快伸出手來揪住她的一角衣擺,小聲道:“我怕黑……”
“……”方才一個人的時候怎么不怕?若生失笑,將衣擺從他手里扯了出來。連二爺空了手,嘴一癟,淚眼朦朧地看著她。若生無奈地笑了笑,將空著的左手遞給他,道:“過會衣裳該攥皺了。”
連二爺盯著她的手看了又看,而后一把抓住,笑得瞇起了眼。
一大一小兩個人便拉著手,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回走。
走至苜園門口,立刻便有人提燈迎了上來。
連若生走動得多了,站定后便覺有些不適,扶著綠蕉輕喘了兩聲,皺眉揉向膝蓋。
連二爺正正瞧見,便道:“我背你回去!”
她突然病了不會走路的事,他也是知道的。
若生聞言,卻想起了幼年時的事來。她小的時候,他也總喜歡背著她四處亂跑,四處玩樂。后來,她日漸長大,便不喜同他呆在一處了。她總嫌他,嫌他永遠像個孩子,沒有半點父親的樣子,嫌他不像旁人的爹爹……
可當那一日,利劍懸在她的頭頂時,他卻毫不猶豫地擋在了她身前。
他有那么多鬧不明白的事,可獨獨疼她護她這一件,像是與生俱來。
若生心下一暖,搖了搖頭:“我已經是大姑娘了。”
雖則才剛剛十二歲,還是個半大孩子,可到底不是小丫頭了。真要講究,已是能說親的年歲,哪里還能叫他背著走路。
可連二爺聽了,垂著手,露出落寞神色來,只當她是因為不喜自己才不愿意叫他背著走。他訕訕低下頭去,腳下步子踟躕著,半天不肯邁開。他們父女倆已有很久不曾親近過,也莫怪他總想著她厭煩自己。
若生看得清楚,嘆口氣:“下不為例。”
連二爺抬頭,立即高興起來,背過身去催她上來,視線則朝著明月堂相反的地方望去。若生一眼看到,心知肚明,一面像幼時一般抱住他的脖子,一面叮嚀道:“回明月堂,不許去旁的地方。”
“不去就不去。”連二爺嘟噥著,背了她不情不愿地往明月堂走去。
邊上跟著的丫鬟婆子都知道這般不合適,然則也沒有人敢勸阻。
廊下安靜祥和,燈籠的光幽幽的。
若生靠在父親的背上,厚實而溫暖。
隔著大氅,她似乎都能聽見他的心跳聲。
“怦——怦怦——”
一聲聲回響在寂靜的深夜里,也回響在她耳畔。
真好,父親還活著,好好的活著……
她緊緊閉著雙眼,害怕自己一睜開,眼前的一切就會像一場黃粱美夢般煙消云散。鼻子愈發發起酸來,她憋著氣,將頭埋在了父親背上。
突然,背著她的連二爺腳步微頓,長長嘆口氣,聲音無奈極了:“天冷也不能將鼻涕水擦在我身上呀……人家這衣裳還是前些天新做的呢……”話說到后頭,聲音已是越來越輕,幾不可聞。
連若生卻清清楚楚都聽進了耳朵里,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你往前就是個邋里邋遢的丫頭……”他小聲嘀咕著。
聽到這話,若生便悠悠地想起了自己小時跟著他一塊往千重園里胡亂瞎竄的事。千重園里遍植蜀葵,花開的時候,就是一片紅色的汪洋。她邁著小短腿,抓著他的手,溜進花海里打滾嬉鬧,沾了滿頭滿臉的花汁,活像只小花貓。
他就指著她哈哈笑,笑她是個邋遢丫頭。
可他自己也是滿身的狼藉,還不如她呢。
若生想著,嘴角微揚,微笑起來。
血肉會燃毀,可記憶,卻總潛藏在腦海深處,以為自己早忘了,可其實都記得一清二楚,恍若昨日。
拐過彎,明月堂便近在跟前。
燈光喧囂間,先前便得了消息候著的金嬤嬤匆匆朝他們走來,很快到了近旁,瞧見連二爺背著若生,父女倆悄聲說著話,登時嚇了一大跳。二人異口同聲地喚了聲“嬤嬤”,隨后若生便從連二爺背上下來,靠在了綠蕉身上。
金嬤嬤眼尖,忙問:“姑娘的腿可還好?”
若生頷首,方要啟唇應聲,忽聞一管江南腔調的聲音小心翼翼道,“更深露重,二爺的發都濕了。”聲音里帶著說不出的懊悔跟擔憂。
若生一怔,金嬤嬤卻霎時沉了臉。
暗嘆一聲,她覷著金嬤嬤的神色,轉頭朝后看去。
明亮的燈光照映下,繼母朱氏年輕溫婉的面容,一覽無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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