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無墨,一時不得銀錢去購,她寫時便揀了木炭條來用。結果是日午后天上便下了一場雨,淅瀝瀝倒不大,只那充作墓碑的木頭原不經風吹雨打,上頭的字更是被雨水一擊便模糊成了幾團,黑乎乎的再看不分明。
等到翌日清晨,這場雨方才止住。
她倚窗探頭往外看,沉思片刻終于長嘆口氣,尋了雀奴相助一道前去前庭破敗凌亂的花圃前,準備取了小刀來將碑文刻上。
送佛送到西,連人都直接埋在了院子里,再費些功夫也無妨了。因不知其人姓甚名誰,她跟雀奴又窮困潦倒斷無可能為個陌生人發喪,想著將尸體送到亂葬崗,又似乎過于凄涼了些,于是乎最后這人就被她們給埋在了院子里,也算是“毀尸滅跡”不叫人知曉了。
她坐在輪椅上,彎腰探手去將那豎在角落里的木塊拔出,誰曾想一低頭就瞧見上頭顫巍巍生著朵蘑菇……
發霉了。
她順手捋去,仔細瞧了瞧,無礙,發霉而已,便拿了小刀開始動手。木頭松朽,下刀倒并不費力。
頭頂上雨過天晴后的天空,青碧如洗。
暮秋將至,拂面而過的清風日漸冷了下去,她的身子狀況也越發得差了。
那一年的天尤其冷,進了臘月后這天上更是日日大雪紛飛。她以為自己就要熬不下去了,不曾想最終還是又熬過了一個冬天。然而等到次年開了春,原就衰敗了的身體開始急劇惡化,沒幾日便叫她撐不下去了。
若生艱難地將視線從高高的架臺上收了回來。
正要彎腰將扇子撿起,耳畔忽聞四表妹壓低了聲音問三表姐道:“三姐,那個沒戴面具的是誰?”
“你不識得,我又怎會認識?”三表姐反問了句。
若生探手去夠掉落在鞋面上的绔扇,微微蹙了蹙眉。
原來她們也不認得。
微涼的扇柄置于掌心,她緩緩直起了腰來。三表姐適時在旁奚落道:“阿九這是怎地了?頭一回見人起舞?竟連扇子都脫手掉了。”
話音未落,四表妹也巴巴接上了話,“可不是怎地,表姐這模樣,不像見著人起舞,倒像是白日里見了鬼!”
倆人但凡其中有一人先開了口,另一個就鐵定會出聲應和。
說到底不過是兩個愛逞口舌之能的小姑娘。
若生沒作聲,只攥緊了手中紈扇不動。四表妹說她見鬼,倒也不全錯,臺上那人落在她眼中,同“鬼”又有何區別?
不過這舞她也還真是頭一回見,那面具遙遙望去,似是木制,只不知用的是柳木還是檜木抑或旁的。模樣古怪猙獰,不動聲色間便滿是詭異。她不由得想起前世那人臨終前,掏出骨牌來時說過的話,原是用來占卜的。
若生見過人用龜甲占卜,也見過人行扶乩之術,可這用骨牌占卜……她可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難道,他是位術士?
前朝時,也不知是從何而來的風氣,方士遍布天下。聽聞就算是走在大街上,迎面走來十個人,那里頭就必然有一個通曉這事的。自然,此乃玄之又玄、高深莫測之事,真正精通的人,屈指可數,但前朝時膽敢揚言自己略知皮毛的,委實數不勝數。
時至本朝后,這股風一吹又給吹沒了。
原先滿大街轉悠的方士們,轉眼間就都消失不見了。
高深的大能們,有那探聽天命過多的,早早歸了西,也有那聰明謹慎些的,便索性避世而居。至于那些原就只通皮毛,在門檻處徘徊來徘徊去的,多半回家種地去了……種點雍菜賣銀子也比日日埋頭專研怎么算命靠譜得多了……
是以,眼下已不大能瞧見真正的術士了。
聽見占卜二字,若生腦海里浮現的也都是江湖騙子,花白的頭發在頭頂上攥一個發髻,用支半舊不新的桃木簪子簪住,下巴上生著稀稀拉拉的山羊胡,穿一身青布衫,瘦得風刮就能飛,逢人就說,“看你印堂發黑,近日只怕將有血光之災!只需百兩,包你消災解厄!”
于是乎,真的是人間正道是滄桑,處處皆有冤大頭……
因了三言兩語就心甘情愿掏銀子的,委實不少。
若生小聲腹誹著,抬頭又朝架臺上望去。
鼓聲漸止,臺上人影幢幢,她卻總一眼就能看到那個人。
真是奇怪。
就在這時,不遠處的大表哥頌平似是發現了她們,眉頭一皺,拔腳就朝著她們走來。
他個高步子大,三兩步就沖到了她們跟前,借著背影擋住身后眾人視線,隔著樹枝低聲斥段家的兩個姑娘:“躲在這做什么?”
三表姐推推若生,“阿九聽見了鼓聲,想來瞧瞧。”
“表姐是害羞呢!”若生垂眸,輕笑著揶揄道,“我可不想來。”
她這話說得含蓄,可聽著似乎又直白得很。段家大少爺頌平登時就明白了過來,眼神變了一變,視線定定落在了四姑娘素雪身上,看著庶妹冷然道:“休得胡鬧。”言罷,再望向一母的親妹妹時,他的眼神就溫和了些,語氣也沒方才那般冷了,“快些回去吧,此地人多口雜,多有不便。”
他是長兄,既發了話,在場幾人也就只得應承下,準備悄悄離去。
正要走,他忽然又輕聲喊住了三姑娘素云,用只有他二人聽得見的聲音叮嚀道:“父親對你一貫十分期許,你的親事,將來必是用來光耀段家門楣的,所以趁早將那些糊里糊涂的心思都給收了。”
話至末尾,段頌平的語氣陡然嚴厲了起來。
三姑娘素云連忙點頭應是。
若生遠遠看見,雖不曾聽見他們在說什么,卻也隱約猜得出。
說來她這位三表姐最后嫁的,可是極為了不得的人物。
若生懷揣著心事,漸行漸遠。
風中隆隆的鼓聲也戛然而止,不一會便徹底安靜了下來。
走至錦鯉池畔,她聽見四表妹問:“三姐,方才大哥同你說什么了?”三表姐笑笑不言語,四表妹討了個沒趣,不由得面色難看了些。
坐在池邊心不在焉地喂了會魚,四表妹霍地將手里的一把魚食都丟了下去,拍拍手掌站起身來,說:“無趣得很,不喂了。”
三表姐也慢條斯理地將手中魚食交給了隨侍的大丫鬟,道:“的確無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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