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念一定,他便不管不顧只想著要離開平康坊。
云甄夫人自是不允,可她馬上要走,行程耽擱不得,除了眼下勸他兩句也沒有旁的法子,她皺著眉頭,只說便是當真要走,也先待她從清雲行宮回來后,再議不遲。
連四爺卻是一刻也不敢再多呆。
那碗新盛上來的藥,冷了,又熱,熱了又涼,他終究是不敢喝入腹中。
即便他心里頭其實也清楚,這碗藥里,只怕尚未被人動什么手腳,他也仍舊是不敢。
慢慢的,恐懼越來越強大,像一頭兇猛的獸,張牙舞爪地撕咬著他心中最后的那點鎮靜。
連四爺面色昏暗地躲了起來。
藥不吃,人不見,飯食也不敢碰。
云甄夫人見狀,驀地想起那一天連四爺混混沌沌自說自話的事來,心下一涼,亦有些擔心不安起來,想了又想,終于還是在自己臨走之前,親自帶人將連四爺給送到了新宅里。
那座宅子也姓連,但卻是連四爺一人的宅子。
他住進去后,這一直提著吊著的心,便逐漸落回了原處。
至少在這,他不用日日看見連二爺跟若生,也不必日日想著若生是否真的已經知曉了連二爺少時墜馬的真相,會不會告訴旁人。
甚至于,便是哪一天連家諸人上門來,他也多的是由頭不見他們。
只要他不放行,誰又能硬闖進這大門來?
連四爺稍微松懈了些,有些漫不經心地見過兒女后,他便讓人在他眼前煎起了藥。
小爐子就擱在屋子的通風處,那藥材也得他一一看過。婢女坐在爐旁打扇煎藥,他便也眼睛也不眨一下地盯著看。
這樣煎出來的藥,他才敢放心地喝。
飯食也是一樣,廚房送了上來,他先不用,讓伺候的人提筷每樣嘗過,他才敢吃。
但不論如何。他到底是開始吃飯吃藥了。
云甄夫人覺得他十分古怪。但念及他出了這般大的意外,性情大變也是有的,便也未曾多想。見他的臉色精神都稍好了一些,她便也匆匆出了。
上回連四爺要搬走,連二爺很憂慮,很不舍。這一次倒只剩下了委屈。
但他隱隱約約也擔心,是不是自己不知何時惹了老四不高興。老四這才非得要搬走?
他私下里琢磨了兩天,沒琢磨透,便想著去找若生。
誰知到了木犀苑一看,若生卻不在府里。只有照例掛在廊下的鸚哥銅錢,在那慢條斯理地啄食著小瓷碟里的食物。
見了他,它撲棱撲棱翅膀。又將腦袋給埋了下去。
連二爺纏著吳媽媽問:“阿九怎么也不見了?”
吳媽媽笑答:“姑娘接到了慕家姑娘的花箋,赴約去了。”
“慕家姑娘?”連二爺怔了怔。
吳媽媽道:“正是。”
連二爺眨巴眨巴眼睛:“咦。阿姐請來給老四看病的那個老爺爺,是不是就是慕家的?”
那事吳媽媽也知道,當下也不猶豫,直接道:“二爺沒記錯,那位太醫,的確就是慕家的老爺子。”
但其實,慕家老爺子已經不在太醫院當差了。
若不是云甄夫人面子大,尋常人想要請動他上門來望診,談何容易。
連二爺卻是不懂這些,聞言只說:“阿九什么時候認識了他們家的姑娘?”嘟嘟囔囔的,他又自語起來,“她也不知會我一聲!顯然是拿我當外人呢……”說說眼眶一紅,似要哭,“出門玩兒,還是不帶我……”
吳媽媽見勢不好,連忙問:“二爺,可要嘗嘗廚下新做的杏酪?”
捶杏仁作漿,去掉渣滓后,再拌入細膩如雪的米粉,加糖熬煮便可,這道小點,并不麻煩,但連二爺恰巧喜歡。
他立即抬手一抹眼睛,重重點頭道:“要兩盞!”
吳媽媽笑著應好,領了他去里頭坐定,等著吃杏酪。
連二爺這才有些高興起來,一面扒著窗子看銅錢,一面道:“阿九回來了媽媽你立刻就告訴我,我得好好訓訓她!”
“……是,奴婢知道了。”吳媽媽無法,只得一一應承下來。
遠在平康坊之外的若生,這個時候,卻也正巧連打了幾個噴嚏。
元寶蹲在她腳邊,她掩著口鼻背過身去“阿嚏”一聲,它胖乎乎的身子就跟著抖一下,“喵!”
她連打了三個噴嚏,它便也跟著顫抖了三次,望著她的眼神,都似乎變了變。
好像打著噴嚏的少女,不是若生,而變成了什么令喵害怕的妖怪。
它小心翼翼地往后退了退,退到了蘇彧腳邊,戒備地看著若生。
蘇彧拿腳尖輕輕踢了踢它。
它哀怨地抬起頭來,仰望了一會他,又去看若生,看看“喵嗚”一聲,撒丫子跑開了,遠遠蹲在了廊下。
“著涼了?”蘇彧則扭頭來看若生,眉頭幾不可見地微微皺了皺。
她轉過臉來,兩頰上有著不自然的淡淡紅暈,搖了曳說:“應該沒有大礙。”
言談間,她不由自主地打量起了自己眼下身處的地方。
白墻黑瓦,素凈而寂靜。
這座宅子,是蘇彧的。
她第一次來。
是以,即便蘇彧不提,她亦明白,這其中的意義是不同的。
她有許多秘密,他當然也有。
這宅子,大概便是其中之一。
她在這,見到了三七的哥哥,忍冬。
但這里是用來做什么的,她仍未可知。蘇彧不提,她也不問。她今兒個來,為的是早前那樁交易。
他幫她辦事,她將自己記得的事,告訴于他。
互利互惠,頗劃算。
若生悄悄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看向了蘇彧。
庭院里有棵桃花樹,也不知年齡幾何,生得十分粗壯,而今花謝了,枝葉便顯得愈蔥蘢滴翠。
蘇彧穿了一身雨過天青色,姿態閑適地立在樹下,愈襯得面容如玉。
她望著他手中的弓箭,突然心癢難耐,笑著問了句:“可否一試?”
少年原本有些冷漠的昳麗眉眼,這一刻卻似乎格外的沉靜溫和。
他伸手將弓一遞,隨即從一旁的箭筒里抽出了一支羽箭來。
若生雙手接過,這才覺,這把弓極沉。(